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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 轨道

黯淡的轨道,长长的路,风从宽阔的地方吹来,涌入狭窄的站台,一瞬收紧了,变锐了,仿佛要生出尖来,扎破一切。电车停靠站的老警卫是感受到这股风了,于是裹了裹披在身上的大衣,让躬着的身子更躬一些,将头向前探着,用长把手电筒照着前方的轨道和一辆辆排列整齐的电车,寂静的电车,寂静的夜。

老警卫虽然老了,耳朵背了,但眼睛却是好使的,这也是他能与两个健壮的青年同时被雇佣的原因之一。人老了之后,似乎会分为两种,一种是整天怕死怕活,连觉都不敢睡了,怕一闭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。另一种是什么都不怕,把一条老命当成最不值钱的东西,想着丢了也就是丢了,那便尽情地挥霍吧,他们甚至会比年轻人更懂得如何利用肉体和生命。老警卫属于后者。

站台里是有路灯的,但是并不多,隔着很远才有一个,而且现在这个时间点已经不亮了。今天是老警卫独自值夜,他曾是一名警察,之所以到了退休的年龄还出来工作,是因为他的儿子尚且不能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,需要他养活。

寂静,黑暗,通常与这些相伴是痛苦的。可老警卫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份工作,不用一直用手电筒照着脚下走路,他甚至闭着眼也能在随意穿梭于轨道与站台,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,他的手电筒要照得比别人远得多,他在夜里也看得更远。

他的步子并不快,但却很稳,而且也不拖沓,他站在站台上,看着下面轨道上停靠着的电车,用手电筒一辆一辆地扫过,他检查得很仔细,这或许是因为如果出了事故,他没有及时发现的话,他将会是直接责任人。他可能逃不掉,一是因为他太老了,二是因为站台的大柱子上,挂着他的名字还有照片。

老警卫感觉有些冷,想抽烟了,可站台不让,他只得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的烟叼在嘴里,轻轻咬着,仿佛已经点着了。手电筒划过第三排中间那辆车的车轮,老警卫站住了,他感觉那个车轮有些鼓鼓的,可手电筒的光被第二排的车挡住了,照不到底,于是他用手扯了扯大衣,将烟拿下,放在耳朵上,缓步走下站台,向那辆可疑的电车走去,就在他即将靠近时,一个身影忽地站了起来。

老警卫一个激灵,下意识地用手电筒的强光去照对方的脸,那人站起身来就跑。老警卫跑了几步便两手撑膝,气喘吁吁,他自知追不上,只得一边跑一边大喊,“抓贼啊!抓贼啊!抓贼……”远处跑来两个年轻的身影闻声赶来,打着手电就追,可那个贼人似乎更快,再看时已小成了一个黑点。

老警卫将背靠在电车上,捂着胸口,注视着远处,他已很久没有感到如此紧张了,他感到他可能需要歇息一下了。或许抽一根烟是最好的选择,想到这里时,一缕风横扫过他的白发,吹掉了他夹在耳朵上的烟,他弯腰捡起,叼在嘴里。

他掏出火柴来,准备点烟,这时却闻到了一股异味,他感到不对,似乎是想到了什么,直到这根火柴烧完,他缓缓地转过身,半蹲下来,调转手电的光芒,将其对准了电车下面。一个黑色的手提包开着,里面露出的,是赤色的,血淋淋的残肢。老警卫的烟掉落了,火柴也掉落了,披着的外衣也掉落了。

2

音乐,是一种从未听过的音乐。西餐厅吧台旁的留声机擦拭的一尘不染,金得耀眼,就连霍天鸿刚刚进到这里时,也误以为那是个精美的金雕装饰。留声机里传来悠扬的乐声,不单单是小提琴,其中还隐约夹杂着别的乐器的声音,但难以分辨究竟是什么,但也可能那种乐器,他根本就不识得,霍天鸿如此想。

今夜餐厅里人不少。餐厅中央有一个华贵的西式大吊灯,吊灯照着很多人,有些人愿意被照到,有些人却躲在角落里,在桌上点上一支白色的蜡烛,烛光会将对面人的脸庞,照出另一种味道。悠扬的乐声弥漫在餐厅里,似乎在告诉人们,将一切放慢,而霍天鸿却并没有这个心思,他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。

这里的一切都让他不自在,包括面前的这个相亲的女人。菜还没有上,女人就在用一根牙签剔牙了,她一手遮着嘴巴,一手剔牙:“你知道吗,我是预约了好久,才约到这家餐厅的。这里拥挤是一个原因,但更重要的是,他们这里的主厨性情多变,每天想做菜就做,不想做就不做,哪儿跟我们上班似的。”

有穿着工整的服务员缓步走过来,手里端着一个盘子,躬身问道:“女士、先生,请问你们要喝点什么?扣勒儿、扣非儿、巴乐儿。”

女人道:“给我来一杯美式吧。”服务员看向霍天鸿:“先生,您呢。”霍天鸿挪了挪屁股,眼神一顿:“有白开水吗,热茶也行。”

服务员礼貌地笑了笑:“对不起先生,我们这里不是茶馆儿,没有您说的那些个,您如果需要的话,我们这里有糖水,可以给您加热一下。”

霍天鸿点了点头:“也好。”

服务员微鞠一躬,朝远处走开了。霍天鸿有些手足无措,看着桌子上排放整齐的盘子,还有盘子上的刀叉,随手拿起一根叉子,放在手里搓捻着,觉得该说些什么了:“我们的国家,正在建设当中,大家的工作各有分工,都是为了服务社会。当然,也是为了生活,累点是正常的,还没请教你的工作。”

女人笑了笑,将牙签扔在桌子上:“你还不知道吗?我是税务局的,我们那儿啊,可累了,天天有领导来检查,这本来吧,也没什么活儿干,为了应付检查,还要弄出点活儿来干,你说,天天往哪儿一座,等下班,他不好吗?”

霍天鸿搓捻叉子的手停住了,他看着叉子上映出的影子,想说什么,却又咽了下去。女人身子前倾,问道:“诶,我听说,你是干警察的,怎么样,现在不赚钱吧?”霍天鸿正欲开口,却又被打断,女人笑着,继续说道:“不过我可听说了,你在单位里,工作很优秀,还得了不少表彰。你这样的,要找出路最好找了,赶紧调出去,转个有钱的岗。我听阿姨说,这事儿已经有谱了。”

霍天鸿感到屁股下的椅子发烫,也不知为什么,他用余光看了看,确认这家餐厅不用火盆供暖,更没有把火盆放在他的座椅底下。

可即便这样,他也快坐不住了。

服务员走过来,将咖啡递给女人,又将一杯温好的糖水放到霍天鸿面前,并微笑道:“先生,请不要把玩您的餐具,如果有任何的不满,我可以帮您叫我们的经理。”

霍天鸿看了看手中的叉子,赶紧放到桌子上,摇头道:“没,没有什么不满,你们这里……服务,人,包括……环境,都挺好的,很新奇。”

服务员微笑道:“能为您服务,是我们的荣幸,如果有任何需要,请您随时摁响桌子上的铃,我会立刻前来问为提供服务,解答疑惑的。”

服务员走后,霍天鸿拿起桌子上的糖水抿了一口,温热的糖水就像是吃了一大口冰糖块一样,他不由得皱起眉头来,他可以肯定,这杯糖水里一定加了不少糖,嘴唇都开始发黏了。女人道:“你怎么了?不舒服?”

霍天鸿摇了摇头,又吞咽了几口唾沫,这才感到嘴里松快一些,不那么绵密了:“没,我只是觉得,回味无穷,很少品味到这种独特的味道。”

一个服务员走来,将一盘子黝黑的东西端了上来,白净的盘子中央,躺着两团粘稠的黑色螺旋状物体,有指甲盖大小,看起来与风干的粪便无二。服务员道:“二位,这是今日的前菜,是主厨为精心制作的,名为‘雅俗共赏’。主厨始终秉持着大众西餐的理念,想要讲这种优雅的进食方式,传递到世界每个角落。”

服务员一指那两团黑色的粪便:“这是用特浓巧克力做的,而且不单单是一种巧克力制成,是主厨精选的多种巧克力混合而成的,味道浓郁,吃起来会有一种畅游在天鹅湖的感觉,一般人来可吃不到,完全看主厨心情的。”

服务员说完后,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,而是两手放在胸前,站在原地,看着两人,好像很期待的样子。女人用勺子将那坨粪便舀起来,送入了嘴里,而后闭上眼,紧接着不住点头:“太棒了,和看起来一样美味。”

服务员笑了笑,又把头转向霍天鸿,霍天鸿拿起勺子来,轻轻地挖了一点,送入了嘴里,而后眉头紧锁,感到苦得不得了:“替我……感谢你们主厨。”

服务员点头道:“放心吧先生,您的感谢,我一定会带到的,但我看您的样子好像有些不舒服,是菜品不合口味吗,还是另有什么要说的。”

霍天鸿喝了一口糖水,总算才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,“没什么要说的,你再帮我多感谢一个人吧。”服务员道:“请问是谁?”霍天鸿用桌上的白色手帕擦了擦嘴:“你们主厨的母亲,我要感谢她,孕育了这样一个伟大的厨师。”

服务员点头道:“好的先生。麻烦您不要用放盘子的布擦嘴好吗,我们那个不是一次性的,这里有餐巾纸的,您如果需要,我可以给您去取。”

霍天鸿点了点头。服务员离开后,女人道:“你没吃过西餐吧?”霍天鸿道:“我们工作忙,一般都是单位食堂。他刚刚说,这个前菜是什么意思?”

女人道:“前菜就是第一道菜,很考验水平的。等下再上,就是别的了。在他们这里,你能吃到什么,完全是凭借主厨心情的,每次都不一样,不和咱们这里饭馆一样,吃来吃去,名字都能背上来了,这才是情调,这才是高级啊。”

霍天鸿已无法想象,后面的菜将会如何,这种猎奇的饮食方式或许并不适合他,但这也可能不是餐厅的关系。如果对面坐的不是这个女人,如果这个女人没有说出那些话,或许他会以一种好奇的心态来品尝这些菜肴,并用另一种眼光来重新审视面前的食物,但不论如何,至少现在他是坐不住了。

霍天鸿想要找个借口离开,他刚欲起身,服务员便将第二道菜端了过来,是一个很大的盘子,但服务员却用一只手托着,优雅地把它放在桌子上。盘子上盖着一个圆顶的锅盖,看不清里面是什么,只知道从外形来看,非常之大,占到了桌子的一半,应该是一道大菜,霍天鸿又坐了下来。

服务员一只手背在身后,一只手握着锅盖子把手,将锅盖子一下子提了起来,一股烟雾立刻从里面散了出来,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。烟雾散去,只见阔大的盘子上,只有两个眼珠大小的土堆,靠在一起,上面还插了一根小草。

草,很精致。

有两片叶子。

整道菜像是一个精装的坟头。

服务员介绍道:“女士、先生,这是我们主厨的拿手好菜‘十月的清晨’,想必二位刚刚已感受到了清晨的薄雾,多么的沁人心扉。盘子中央的,是主厨亲自捕捉并处理的,高级蜗牛,这种蜗牛味道鲜美,令人回味无穷。”

霍天鸿用叉子插起盘子中央的一堆土来,仔细地观察,服务员微笑道:“先生,请不要把玩菜上的装饰,那棵草才是蜗牛。那是由我们主厨精心挑选的数只高级蜗牛处理后炖成的浓汤,定型以后做成的草,味美绝伦。”女人吃了一片草叶子,发出精妙的感叹:“嗯——我想这道菜特殊的造型,一定有什么故事吧。”

服务员微笑道:“女士,您的眼光真好,正如您所说,这道菜整体的造型像一座坟墓。没错,这道十月的清晨,就是我们主厨为纪念他逝去的爱宠而研制的。主厨的爱宠蟑螂杰米夫,在十月的一个清晨被人发现,死在了下水道口,是由于它吃得过于肥胖,而卡在那里,进而无法逃脱,硬生生饿死了。”

服务员讲到这里,微微叹息:“哎,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。”女人从包包里拿出一块手帕来,拭了拭眼泪,而后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钞票来,放在桌子边:“感谢这些美丽的食物。”服务员将钞票塞进胸前的口袋:“女士,感谢您的小费,像您这样高雅而有品味的人已经很少见了,我一定将您的赞誉传达到。”

霍天鸿腰间的BB机响了,他拿起来一看,忽地皱紧了眉头,站起身来道:“对不起,我有急事,要失礼了。”女人也急忙站起身来,伸出胳膊,拦住他:“你别走啊,你好歹给句话。”霍天鸿止步,回头望了女人一眼,而后径直掠过她,将糖水拿到她的位子前:“没事儿就多喝点水,对身体有好处。”

3

天空露出微光来,黑夜过去了,老警卫晃晃悠悠地走在街上,凌晨的大街上人不多,连早点铺都还没有开张备饭。他将最后一支烟抽完,而后将烟头在手里捻碎,将烟盒晃了晃,确定没有烟后,松开手指,让烟盒随风飘散。

这时候他听见旁边有人叫他:“长根。”老警卫朝旁边的报亭望了一眼,是他经常光顾的报亭的老板在向他打招呼。老警卫凑了过去,将胳膊靠在报亭窗口边,继而将半边身子压了上去,歪头道:“都说了,我现在改名了。”

“不叫长根了?”

“叫长坝。”

“长把?这不一样吗?”

“不是那个,是大坝的坝。”

“真没看出,你还有这情节。南边那个大坝刚修起来,你就改了名字?可以啊你,怎么,人家修的时候,你出力了,还是有哥们死里面了。”

“不是。我家那个,就……我那个儿子,不是不愿意叫我爸么,还总是直接叫我大名,你看看我现在改个名字,他还得叫我‘爸’。”

“王长坝。哎呦,老王,你这可以啊,真没想到,你对付你儿子,能拿出这一手来,不容易啊,怎么样,我就说当初不能养着他吧。”

“哎——我当初也没想那么多,他说工作难找,给他介绍了他也不去,就让他先呆着,没想到一呆吧,连个愿给他介绍工作的人都没了。”

老警卫王长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身子靠在报亭里面,眼睛却朝外面望去,报亭老板揣起手来,问道:“你说你怎么这么早,就在大街上溜达,早没见你啊。是儿子把你赶出来了,还是老婆把你赶出来了。”

王长坝摇了摇头,似乎还心有余悸:“都不是,我刚刚值夜班,撞上了。”老板道:“撞上什么了?鬼啊。”王长坝道:“人。”老板笑道:“人有什么可怕的。”王长坝回头道:“死人,被切成块的死人啊。你见过掉在地上的烤地瓜吗,和那个似的,但却比那个要惨,里面的汤儿都流出来了。”

报亭老板看了看四周,压低了声音问:“真的假的。”王长坝道:“怎么还真的假的,我这么跟你说吧,我当时就在打着手电巡逻,黑旮旯里,突然就站起一个……算了算了,我这么说吧,幸好那货不是冲我来的,要不然……”

王长坝拿起一张报纸,在手里抖了抖:“你再见我,就是在这上面了。”老板接过报纸来:“那你怎么还走了,警察不找你?你可是目击证人。”王长坝道:“我以前也是警察,他们什么路数我都知道,找我再说,我得先回家,好好歇一歇,要不然一去得去一天,这个问完了那个问,连抽根烟的功夫都没有。”

王长坝要走,老板抽出一张报纸来,拍到他身上:“拿回去看看,有招工的,说不定能给你儿子找个好工作。”王长坝扫了一眼,摇了摇头,将报纸又放了回去:“算了吧,好单位谁上报纸上面来招人,信报纸,我还不如回家拜拜收音机呢,那收音机还会说话,你这报纸可不会。”王长坝转身离开。老板收起报纸,思忖道:“杀人……烤地瓜……嗯……说不定明天头条能见着。”

4

老旧的街道,坑洼的地面,霍天鸿和荀开快步扎进了一片老房子,荀开看了眼笔记本上的地址:“电线杆左边,第六家,门口有棵枣树。”

两人按照地址,找到了一户门上贴着半张福字的人家。荀开上前敲了敲门:“有人吗?我们是警察。”见门内没有回应,荀开又敲了敲:“有人吗?家里有人没有?”门内传来脚步,一个老妇将门打开,“二位,你们是……”

霍天鸿掏出证件,上前道:“同志,我们是警察,请问王长坝在家吗?”老妇点点头:“哦,在的在的,他说了,今天会有警察来找他,他早就等着呢。”门外两人对视一眼,霍天鸿问道:“您是?”妇人道:“我是他老婆,我叫华萍,二位同志,你们进来吧,他还在睡觉呢,我得去把他叫起来。”

两人进了院子,而后又推门进了屋子,屋内烧着火炉,暖烘烘的,王长坝正在里屋的炕上睡觉。华萍用力晃了晃他,他方才慢慢悠悠地醒过来。他揉了揉眼睛,看见两个人站在炕前,什么也没问,就坐了起来。荀开道:“同志,你是……”王长坝说:“对,我就是王长坝,就是那个值班的警卫,我发现的人。”

华萍搬了两张凳子,炕边的两人坐下,霍天鸿道:“我听你的同事说,你以前,也是个警察是吗?”王长坝打了个哈欠,点头道:“是啊,退休好多年了,趁着胳膊腿儿还能动,再给儿子赚点钱。”霍天鸿道:“能把您看到的,从头到尾讲述一下吗?”王长坝下了床,拿起火炉上的热水,倒了一杯,又在水面上洒了些茶叶沫子,而后披上一件衣服,又坐回了炕上,这才开始说话。

王长坝道:“今晚啊,我值班,是这样的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