\f\b云动得很快,肉眼可见地在动,天空少有这样清晰的时候,樊茗躺在房屋顶上,望着天空,他的右眼蒙着一块白布。这是一个有着四间屋子的院子,中间一间最大的是阿戚和弟弟住的,左边一间是牛棚,右边一间是灶房,还有一个屋子在牛棚旁边,很小,像是从牛棚里割出来的一样,是茅房。
楚青山从牛棚里走了出来,他的右腿上绑着一根短木棍,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,他四下望了望,站在院子中央,抬头望去,阳光刺眼。他用手遮在眼前,这时候看到了屋顶上枕着胳膊,翘着腿,叼着一根狗尾草,正在看太阳的樊茗。
他问樊茗,他为什么会在这里。樊茗歪头看了他一眼,说他终于醒了,他应该是习惯睡牛棚,所以睡了很久。楚青山问,他为什么睡在牛棚里。樊茗说,这要从大地动说起。当时发生了大地动,山像水一样崩塌成碎屑,水像山一样迸发成高丘,混沌一片,大雨一直在下,大地动停了之后不久,大雨也停了。
大地动发生的时候,阿戚并未走出太远,他当时正坐在一片河滩上休息,突然发现水里的鱼跳了出来,先是一只,而后两只,再是很多只。他知道鱼是不会主动钻出水面的,所以知道要有大事发生,他刚站起身来,溪水就开始翻涌了,身后的林子也开始倒塌崩坏,像是有一只大手要把一切推倒重来。
河滩周围平坦,没有太多的东西,阿戚得以站在一个安全的地方,用肉眼窥探大地动全貌。他看到面前的山开始崩塌,石头像雨点一样,从与天差不多高的山上飞下来,砸在溪水里。他又看到旁边的林子像是溪水里的鱼一样,不停地往上蹿,连根飞起,蹿起很高又落下。他感到脚下的土地里,像是隐藏了一只巨大的蟒蛇,而他就站在蟒蛇的脊背上,感受着蟒蛇的蠕动,还有狂舞。
大概过了有一泡尿的时间,大地动逐渐停息了,之所以是一泡尿的时间,是因为阿戚在看这些的时候,吓得尿了,但他当时不知道他尿了,直到大地动停了,他才感到两腿之间,有一股雨在流淌,可头顶的雨是冰冷的,而两腿之间的是温热的,他由此知道吓尿了的事,继而得出了大地动的时间。
腿上的尿不再流了,可阿戚这时才感到尿意,他将裤子解开,对准已经扩散成一片的小溪,可一滴尿也尿不出来。他不知道为什么,想尿但是尿不出。他刚提上裤子,就有感觉有尿流下来了。他索性就在裤子里尿,尿了很多,尿了个痛快。他尿完了打了个冷战,而后感觉到雨水冰冷了许多,像是冻过的。
阿戚听到山上有石子滚落的声音,但却又不想石子那么清脆,于是他转过身,看到一个土人,从山顶一路往下滚,不停地滚,像是那些滚落的石头一样,磕磕绊绊,但不会停下,直到落入了溪水里,溪水并不很深,没有淹没他。他是卧在溪水里的,阿戚看到后,快步走了过去,将他翻了过来。溪水洗掉了他身前的污泥,他的脸庞变得清晰一些了,但左眼眼角却流着血,是樊茗。
阿戚认出是樊茗后,立刻将他浑身上下都翻了一遍,发现他从那么高的山上滚下来,竟然只有眼睛被戳破了一点。阿戚将樊茗放到河滩上,即便水涨上来,也淹不到的地方,而后寻着樊茗滚落的踪迹,往山上去找。
大地动让山变了形,原本尖锐的像是一个窝头的山,变得矮平了,好似窝头被人踩了一脚,又缓缓地松弛开来。窝头还是窝头,但却有了裂隙,所以不如原来高了,也不如原来尖了,窝头上落下的渣滓没有丢失,仍旧是粘在窝头上,只不过换了地方,从尖尖挪到下面了。路没有了,阿戚就两手扣住地,往山上攀,他时常打猎,所以两手很有劲,指甲缝里有常年消除不去的泥灰。
大雨让山上的土变得松软了,即便没有路,也是很容易用脚在上面踩出窝来,用手指在上面抠出洞来,往上继续攀登的。阿戚发现不远处的斜坡上,有一棵树斜躺着,跟其他几棵树堆在一起,下面生出一只鞋子来。他靠近那棵树,跪在地上,用手向下挖,然后看到了一个很深的树坑,树坑里有一个人,蜷缩在里面,像是一只被茧包裹的蝉,两腿紧靠着前胸,两手交叉,摸向两侧肩膀。
是林朦,阿戚认出了坑里的人。他发现这个坑里,还有很多的残根,这个坑里原本应该生着一棵巨大的树,可因为大地动,树木被连根拔起,而后倒向别处,不知所踪了,徒留下一个巨大的树坑,林朦正是滚落到这个树坑里,旁边的一棵树倒下来,封住了坑口。虽然里面的人被封住了,但这棵树也阻挡了其他的异物砸入坑口,阿戚看着坑里沉睡的林朦,她的身上唯有一堆尘土。
阿戚用手用力地抬起树根,而后往旁边一扔,树根歪斜,带着树干滚落下去,一路跌撞,扬起尘土。阿戚抬头看了看,虽然天空还没大雨复来的迹象,但谁也说不准,一旦下起雨来,坑里灌满了水,林朦是会被淹死的,于是他将林朦从坑里救出来,放在一棵倒塌的大树上靠着,而后举目四望,寻找楚青山。
他发现前方有一棵树上挂着一条裤子,裤子已经破了,迎风飘动,于是他走过去,将裤子扯下来,而后低头看到了楚青山。楚青山的右腿叫一棵树压住了,那是一棵很高的树,与其他树木相比,不是很粗,但枝繁叶茂,无法轻易挪动。阿戚只有采用最笨的方法,蹲下来,用手一点点地挖,只要下面挖出一个坑来,楚青山的腿就能撤出来了,可这时候雨变大了,天像命运一样无常。
雨水冲刷着泥土,挖好的坑在不断地沉陷,泥巴往下坠,阿戚把火铳掏出来,用火铳挖,挖出一个差不多的坑后,站到楚青山身后,半蹲着,两条胳膊勾在他的腋下,两手将他的肩膀扣住,而后一边起身,一边往后撤,缓缓地将楚青山给拉了出来。阿戚用随身的刀子,片了一些倒塌的树木,做成了一张竹筏,不过是陆地上用的竹筏,他拖着竹筏,将三人放在上面,一路拉回了家。
阿戚回到家后,发现院子依旧挺立着,屋子里的弟弟也没事,就连院子水缸里的水也没有洒出来,可牛棚里的牛已经死了。弟弟说,当时大地动来了的时候,他在床上感受到了轻微的震动,可牛却像听到了什么似的,癫狂起来,不停地想要逃离,力地冲撞着牛棚的栅栏门。它把栅栏门撞碎了,栅栏碎成一条条很尖锐的木钉子,牛冲出去的时候被划伤了肚子,流下一滩血迹,不见踪影。
大地动停了以后,牛回来了,回来后便倒在地上,喘了几口气,不久便死在牛棚里了。阿戚将牛棚里的牛清理出去,把里面的草铺平,又放上一卷草席子,放上几床被褥,几个木枕,把用竹筏拉回来的三人,安置在牛棚里了。阿戚打听了,这次大地动,基本没波及到有人住的地方,死去的只有一些野兽。
阿戚打算等他们的病养好了,再把他们送回去。现在阿戚已经和林朦一起,去山上捡拾死去的野兽了,最近有好多人都去捡,山林里处处见人,就连平时懒到连地都不愿种的懒汉,也愿意动一动,去占这个不占白不占的便宜了。
楚青山说,他现在腿坏了,没办法上房,他要问樊茗一件事,要樊茗下来说。樊茗说他不下去,爬上来很费劲,要楚青山就这样说。楚青山问樊茗,在土坡上看到了什么,山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。樊茗说,他没看到外面。楚青山说,樊茗一定是看到了,他曾亲眼看着樊茗登上了土坡,而且还向外面望去。
樊茗坐起来,说他是登上了土坡,可只是发呆,没看到别的。楚青山问,为什么当时大地动来了,樊茗依旧往前走。樊茗说,他当时没有感受到大地动,他也不知道为什么,就一直往前走去了,可能是心里越想一件事的时候,那件事反而会隐藏起来,甚至事后无论怎么想,都想不起来。
他问楚青山,有没有听说过两个人去盗墓的事,楚青山说没有。樊茗说,山里曾有两个人去盗墓,这两个人是兄弟两个。哥哥胆子很大,但弟弟胆子却很小。两人夜晚下墓,到了底下以后,哥哥要往前走,弟弟却畏惧狭长的甬道,不敢再往前,哥哥说打着火把就没事,可弟弟仍不敢动一下。
哥哥跟弟弟说,这不是盗墓,他们只是来取一样东西,没什么好怕的。弟弟问,取什么。哥哥说,人脑袋上的金冠。弟弟听了后牢记在心,并在心里想象出金冠的样子,心里默念着取金冠,取金冠。两人从甬道进入主室后,发现了一口古老的棺材,哥哥用刀子将棺材盖撬开,并将其推开,可刚欲伸手取金冠,却忽地感到阴风一阵,而后见到四下的地面上有黑影乱窜,交织成片。
哥哥见状大惊,用火把去扫打,却无法驱散地上的东西,他忽地感觉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,紧接着他的脖颈发凉,好像叫什么咬了一样。他惊惧倒地,倒爬着靠到墙角,那些黑影非但没有放过他,反而扑在他身上,他逐渐感到窒息,而后死去了。弟弟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似的,只是嘴里不停念着取金冠。
弟弟拾起地上的火把,而后走到棺材旁边,将金冠取了下来,而后带出了墓穴,他出去以后,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段经历。不是因为他不愿意说,而是因为他忘了,他忘记了他当时做了什么,甚至忘记了金冠到底怎么来的。
他临死之前,把女儿叫到床前,告诉她,他想起了一些事,正是他年轻时和哥哥下墓穴的事,那些墓穴里的黑影,是一只只老鼠,他们长期被幽静在黑暗的地道里,没有东西吃,就钻进棺材里,去啃死人,哥哥打开棺材盖,捅了它们的窝,它们就报复哥哥,把他当成食物吃掉了。
他感慨道,人啊,有时候越是想,便越是遗忘,就好像堆砌沙子一样,当沙堆越来越高的时候,总有一瞬会溃散,又变回平地。
樊茗说,或许那时候,他因为太想看到外面了,所以便遗忘了,忘了当时到底有没有看到,即便看到了,可能也记不起来了。樊茗说完了便从房顶上跳了下来,只不是落在了院子外头。楚青山隔着院墙大喊,问樊茗要去哪里。樊茗说,楚青山现在醒了,他就没必要一直守在这里了,他要出去转转,看看别的地方的太阳,顺便去山上,林朦和阿戚这么久没回来,一定是捡了很多野兽。
樊茗走了,楚青山仍站在原地,头半仰着,呆呆地发愣,他不相信樊茗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,他觉得樊茗一定是看到了什么,但却故意有所隐瞒。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,他也说不准,或许这是因为历经大地动之后,再也找不到那个能够站在上面,看到山外的土坡了,大地变动,甚至连去往山外的路都不一定找得到了,所以樊茗就是唯一一个,曾站在那个土坡上,看到过山外面的人。
换句话说,楚青山几乎已无法真切地看到山外面,他只能通过别人之口,来接触他心中的真相,而眼下这个人只有一个——樊茗。
往后的日子里,楚青山每天都会去问樊茗,有没有想起来什么,樊茗每次都若无其事地回答他没有。楚青山有时候想,他的怀疑可能不是真的怀疑,也许樊茗没有说谎,他真的没有看到什么,或者看到了,但真的忘了。楚青山的腿慢慢地好了,他在那一瘸一拐的时光里,与自己反复纠缠之后,做出了一个决定。
他要去寻找通往山外的路。
楚青山在一个清晨,要出发的时候,被房顶的樊茗叫住了。樊茗说,去了也没用的,山里变了模样的,连路都没有的,大地动波及的地方,根本无路可走,有些野兽是在外出觅食的时候,遭遇的大地动,它们为了回到巢穴,连脚都磨破了,最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。生活在林中的猛兽尚且如此,何况是人。
楚青山说,他带了足够的干粮的,如果不幸被困住,也可以支撑很多天。樊茗说,大地动过后,还有很多野兽无家可归,四处流浪,随时都有可能碰到猛兽的。楚青山说,他带了刀子还有火柴的,白天可以用刀子,夜晚可以用火把。如果不幸被猛兽抓伤咬伤,他可以用刀子把伤口的腐肉剔除,再寻些草药敷上,包扎起来,一边走,一边慢慢地就恢复了,只要不死,总有办法的。
樊茗说,如果会死呢。
楚青山说,他早已准备好死了。
楚青山说完转身要走,樊茗将他叫住,说他是看到了山外面的,他骗了楚青山。楚青山问为什么。樊茗说,现在还不能告诉他。楚青山将篓子扔在地上,搬来一张梯子,飞快地爬上了房顶,问樊茗,为什么不能告诉他,这对他是很重要的,他需要知道山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,他需要脱离书本的真正的真实。
樊茗说,他不能说。楚青山说,他在树上看到,骑士之间,有一种决出胜负的方法,叫“决斗”。败者是需要服从胜者的,他现在就要和樊茗决斗,如果樊茗输了,就要把他看到的一切,都说出来,不能有任何的保留。樊茗问,如何决斗。楚青山说,决斗就是比试,两个人互相比试。樊茗说,这不是一个公平的游戏,如果用自己擅长的比对方不擅长,那么是很容易获得胜利的。
楚青山说,那就比两个人都擅长的,一共比三局,谁能赢下两局,谁就是胜利者。樊茗将嘴里叼的狗尾草拿下来,插在屋顶的稻草上,站起身来,说在太阳落山之前吧。两人先是来到一片宽阔的河滩,各自捡拾石子,他们要比比看,谁打水漂打得远。阿戚和林朦在一旁,当做裁判。
林朦问,这打水漂有什么秘诀吗。阿戚说,是有的,不单单是靠蛮力就可以取胜的,怎么扔,冲哪儿扔,选用什么样的石头,都是有讲究的。一般扁的石头是要比厚的石头,更轻,更容易飞出去,更不容易沉在水里。扁的石头里面,又分尖的和圆的,尖的石头像树叶一样,圆的石头,像是蚂蚁屁股一样。
尖的在水面上一跳,能跳很远,但跳的次数往往不多,圆的石头不如尖的跳的远,但跳的次数却很多,两者难分伯仲。到日头高悬,两人已捡了不少石头,樊茗捡的明显要比楚青山多,他低着头,将捡来的石头用衣服兜住,继续寻找更好的石头,楚青山却不再捡拾石头,而是蹲在地上,将捡来的石头放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打磨,磨几下就捧起一捧水来,泼上去,而后继续磨。
林朦去到林子里,捡来一根结实的枣木棍,将一头削尖,而后脱下鞋子,站在河水里,对着来往的鱼儿往下插。阿戚则是到一旁的树荫下,生了一个火堆,把火烧得旺旺的,搭好木架子,准备烤鱼。林朦插到一条鱼,而后将鱼用草绳穿起来,挂在腰间,蹲下捧起一捧河水,洗了把脸。阳光映在她的脸上,如同雨后彩虹,变换出不同的色彩来,但无论什么颜色,都是很亮的,像是太阳。
林朦发现有一双眼睛在看她,转过头去后发现是樊茗,她噗嗤一下子笑了,樊茗急忙低下头,用袖子擦汗,一股红色自耳后蔓延到脸上。林朦故意走过去,用脚踢起一些水花来,扑到樊茗脸上,樊茗用手去遮,却偷着在指缝间窥探面前的女人,她像是一只小巧而羽翼丰满的喜鹊,展开翅膀弄水。直到一大团水扑在他的脸上,渗入他的嘴里,他才缓过神来,林朦在他模糊的视线中笑着。
他从未羞于见到任何一个女人,可不知为什么,他总是无法直视林朦,有时候即便短暂的直视也会面红耳赤,更不要说四目相对了。他明明没有对林朦做过什么亏心事,可他就是有这种感觉,这种奇异的感觉让他感到困惑,却也无法从中抽离。他感到他好像在一片未知的云里漫步,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,脚下有什么,他甚至不知会不会跌落,何时会跌落,会不会死,但他觉得很舒服。
他,无法自拔。
当阿戚大声喊他的时候,他才缓过神来,发现林朦已拎着三四条鱼,从河水里走上了岸,蹲在地上,用木棍子穿鱼了。阿戚说,十个回合,每个回合每人扔一次,扔的远的为胜者,十个回合结束,谁赢得次数多,谁就是扔石头的最终胜者。阿戚举着一根木棍,两臂一曲,将其折断,大喊道开始。
楚青山看了一眼樊茗,决定先扔,他要扔出一个很远的石子,镇住樊茗。他手腕回扣,两指夹住一片薄如蝉翼的石头。樊茗定睛一看,那已经不能称之为石头,分明是石片,他从未见过那么薄的石头,就算落在水面上,也未必会沉下去,如果随着水流一直漂,还不知道要漂多远,看来楚青山是势在必得了。
楚青山胳膊用力一甩,石头脱手,一下子飞了出去,就在此时,一阵微风袭来,薄薄的石片随风飘荡,还未落入水面,便改变了方向,一下子向旁边的芦苇冲了过去,消失在芦苇之间。楚青山长出了一口气,他似乎太急于求成了,忽略了风。樊茗拿起一片中规中矩的石头来,轻轻一扔,便赢下了这局。
风越来越大了,连烤鱼的火都被吹向一旁,无法烤到鱼了,楚青山看着手里一叠薄如蝉翼的石头,一口气将他们全都扔向了河面,石头全都随着风去了,有的扎进芦苇之间,有的漂流在河面上,有的飞向更远处,不见踪影。
楚青山说他要去比爬树了,等他和樊茗比完,再来吃烤鱼。樊茗跟着楚青山走,林朦和阿戚留在河滩,照料着烤鱼。阿戚一边烤鱼,一边问林朦,是不是喜欢樊茗。林朦低着头说没有。阿戚说,是有的,他早就看出来了。林朦说,她还不知道怎么跟樊茗说,大家都叫她小寡妇,樊茗是不会和小寡妇在一起。
阿戚说,樊茗知道吗。林朦说,她觉得樊茗应该是明白的。阿戚往烤鱼里加了点柴火,而后说,人啊,有时候会被不知名的东西束缚住,他有一次穿着鞋子走路,一直觉得脚下的路布满碎石,很难走。可直到他休息,脱下鞋子来的时候才知道,地面一直是平坦的,硌脚的是他鞋子里藏着的一块小石子啊。
阿戚将木头架子上的烤鱼翻了个面,看向天空说,有时候以为在脚下的石头,其实在心里啊,但人们往往难以分清。天空是蓝色的,但过了午后,也要慢慢地黑了,人性的偏见却不是,他一直都在,好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怎么杀都杀不死。长生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,他没有性别,也没有实体,抓不到,摸不着,无处不在,你不能同他对话,他却一直窥探着你,在耳边吟语。
阿戚说着,眼角流下一滴泪来,他说,如果不确定石子到底是在心里,还是在鞋底的话,要赶紧确认,否则,将会后悔一辈子的。林朦望着火堆,双瞳里也尽是火焰,风不断,火摇曳,她静静地听着阿戚讲他的故事。
阿戚曾在二十出头的时候,遇到过一个喜欢的女人,那个女人叫流霜儿,流霜儿是个寡妇,可不是真的寡妇,她出嫁当天,往院子里射箭的时候,丈夫嫌弃蜡烛太大,容易被射中,于是打算换一根小蜡烛,却不料伸手拿蜡烛的时候,箭正好射过来,落在他的眼睛上,他捂着眼睛喊疼,手指缝里不停地钻出血来。
让人去叫郎中来,一来一回要花很多时间,已经来不及了,一众亲戚将新郎送上了马,要送他直接去郎中家,婆婆叫敲锣的使劲敲,好冲喜。
敲锣的使劲儿一敲,却不料马惊了,一撩蹄子,将新郎甩到了地上,新郎眼珠上的箭还没取下来,脑袋往地上一磕,箭直接贯穿了头颅,新郎就这样死了。流霜儿也就成了寡妇。流霜儿一个人要照顾全家剩下的人,挑水,做饭,洗衣,喂牛,除草,种地,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候,天不亮就起来忙活一切。
阿戚那时候年轻,有股子干劲儿,每天都上山砍柴,到天黑能砍好几捆。流霜儿忙得没有时间去山上砍柴,只能买柴火,阿戚的柴火是出了名的好,于是每当阿戚路过她家门口时,她都要向阿戚买一捆柴火。有一次公公将买柴火的钱偷去,向货郎买了酒了,是一种他一直想喝的烈酒。阿戚将柴火放下后,流霜儿便去屋子里找钱,可怎么找都找不到,等她出来的时候,阿戚已经走了。
流霜儿拿了柴火,想着下次把钱补给阿戚。夜晚婆婆外出唠闲话回来的时候,看到喝得大醉的丈夫,气得大叫,埋怨流霜儿没有看好公公。流霜儿不敢顶嘴,公公借机将罪责推到她的身上。公公说他没有钱,所有的钱都在婆婆身上,而钱包都是她随身带着,家里唯一留下的钱,就是买柴火的钱,是流霜儿偷了买柴火的钱,给他买了酒,将他灌醉,让他睡着,她好趁机不干活啊。
婆婆气得叫得更大声,和驴子一样,她抄起赶牛的鞭子,将流霜儿绑在牛棚的柱子上,狠狠地抽打,就连牛都畏惧地站得很远。流霜儿皮开肉绽之际,婆婆看到了墙角的柴火,问流霜儿,没有钱,怎么买的柴火。
流霜儿说,卖柴火的人好,没要钱就走了,她打算下次补给人家。婆婆察觉不对,卖柴火不要钱,这种好事她一辈子也没遇上,这分明是流霜儿外面有人了。婆婆一边抽打一边说,一定是流霜儿看上了那个卖柴火的,而后借机灌醉了公公,好跟人家腻歪。婆婆辱骂流霜儿不守妇道,是一头屁股很肥的母猪。
直到流霜儿晕了过去,婆婆才停手,往后的日子里,阿戚去送柴火,见不到流霜儿了,只见到门打开一个缝隙,而后一只手伸出来,将钱递出来,让把柴火放在门口。阿戚感到奇怪,但也不好意思多问,直到他有一次看到伸出来的手上有了伤痕,甚至还在滴血,他再也忍不住了,一下子拉住了那只手。
阿戚问,为什么手会滴血。门内的流霜儿说,是婆婆打的,因为那捆没来得及要钱的柴火,婆婆怀疑她不守妇道,一不高兴就会打她,现在他们说话要小声一点,婆婆打累了正在睡觉,如果被听到了,婆婆会起来打死她的。阿戚愧疚道,是他的错,他不应该留下那捆柴火就走的,流霜儿说,不怪他,她命苦。
这时候,门内有动静,婆婆走了过来,问流霜儿这是怎么回事,耳听得皮鞭抄起来的声音,阿戚一下子将门推开了,婆婆吓了一大跳,问阿戚要干什么。阿戚说,他其实是来招工的,他们家有很多地,现在正是收获的季节,很是缺人手,听闻流霜儿是个能干的巧妇,所以打算上门来看看,他可以给一缸粮食的工钱。婆婆一听,只要把儿媳撒出去,就能白得一缸粮食,很是划算。
婆婆同意将流霜儿租给阿戚,阿戚也答应结束后,会带一缸粮食过来。自此以后,每天清晨,流霜儿都会早早起来,出门去找阿戚,婆婆知道流霜儿能干活,很值钱,也不轻易打她了。阿戚在家附近,另搭了一间棚子,和牛棚差不多,让流霜儿在里面休息,让她想做些什么,就做些什么,累了就休息。
流霜儿问阿戚,为什么这么做,阿戚说,如果不是他,流霜儿不会挨打,这一切都是他的错,他应该弥补流霜儿的。流霜儿却说,就算没有那捆柴火的事,她还是会一样挨打的,而且等到租期结束了,她回到家去,也还是要挨打的,她已逐渐学会了在疼痛的时候忍住不喊出来,阿戚为何又要救她出来。
阿戚没有多说,只是戴上草帽,告诉她,他要上山砍柴了,流霜儿也是这时候才知道,阿戚根本没什么大片麦田,也没什么一缸粮食。等有天夜晚,阿戚回来后,她问阿戚,他能凑够一缸粮食吗,就算凑够了,都给了她家,他也不会剩多少的,这样日子是过不下去的。阿戚说,只要他活着,就可以不断地砍柴,种地,直到流霜儿身上的伤口痊愈,直到婆婆不会再打她,否则,他是不会停的。
阿戚说完要走,流霜儿却将他的手拉住了,说已经很晚了,阿戚累了一天,需要休息了。阿戚说,他要回家休息,流霜儿说,她听人说,世上最好的床不是铺着柔软的稻草的,而是女人的胸怀。流霜儿将阿戚拉过去,月色朦胧,朦胧得一盏盖着轻纱的烛火一样,让人看不清,让人捉摸不透,摇曳,摇曳。
一段日子之后,阿戚就快要凑齐一缸粮食了,可就在此时,下起了大雨,田里的作物收不上来了,都叫雨打坏了,而且家里攒的粮食,也叫水淹了大半。阿戚打算出去借,可流霜儿知道,借的了一时,没法一直借,流霜儿什么也没说,只留下她为阿戚缝制的一块手帕,就回了家。阿戚得知后,赶忙将剩下的粮食,全都背在篓子里,去找流霜儿,可只听见院子里有鞭子抽打的声音。
他没听见喊声。
阿戚透过门缝去看,鞭子像是抽在地上一样,院子里的流霜儿一声不吭。他说不出话来,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,他痛恨自己不是个强盗。如果他是个强盗,他就可以冲进去,抢下鞭子,将流霜儿救出来。他又痛恨他不是个奸淫小人,如果他是个奸淫小人,他就可以睡完了女人潇洒地离开,不管不顾。
阿戚趴在门缝上,望着里面的流霜儿,无能为力地跪到地上,流霜儿似乎也看到了他。到了夜晚,流霜儿偷偷地来到门口,背靠着门,跟阿戚说话。阿戚说对不起她。流霜儿却说不是的,阿戚并不是喜欢她,所以不用自责,也不用负责。阿戚说,他可以确定,他是喜欢流霜儿的。流霜儿说不是的,很多男人都以为自己确定喜欢一个人,但其实不是的,他们只是喜欢和女人睡觉。
阿戚说他不信,流霜儿说,他如果愿意听话,就去找一个女人睡觉,睡完觉再来找她。阿戚说他不会去的,流霜儿说,那么他们就不再见了。阿戚无法,只好去,他找上了山里一个寡妇,给了她一瓢米,跟她睡了一夜,而后又去找流霜儿。流霜儿靠在门边,抬头望着月亮,隔着门问阿戚,和别的女人睡觉,和跟她睡觉,又什么区别,阿戚说,有区别,感觉是不一样的。
流霜儿说,阿戚再去找一个女人睡觉。阿戚又去找了那个女人,给了她一瓢米。睡完了之后他去找流霜儿,流霜儿问,有区别吗。阿戚说,有,但不那么明显了。流霜儿说,他还要去的。阿戚又去,直到流霜儿问完了,阿戚说,大概没什么差别的时候,流霜儿问,还记得跟她睡觉是什么感觉吗。阿戚说,记不清了。流霜儿的眼睛流下泪来,而后说,不要再来找她了,随后便在牛棚里上吊了。
阿戚说完这个故事,深吸了一口气,说直到流霜儿死了,他才知道,喜欢有时候很清楚,有时候很模糊,他只是喜欢和女人睡觉而已,而流霜儿却不一样,流霜儿喜欢的是和他睡觉。林朦看着火焰,这才发觉天已经慢慢暗了下来,天越黑,火越亮,映出人长长的影子,影子拖在地上,变换着方向。
天黑的时候,楚青山和樊茗,已经找到了两棵很高大的树了。楚青山捡起一块石头,用力地往远去扔去,只听得扑腾一声,石头落地,与此同时,两人放开手脚,往树奔去。樊茗没有刚开始就往上爬,而是蹿,一下子窜得很高,而后扒住了树干,再往上爬,楚青山从一开始就往上爬,所以慢了很多。
楚青山仰着头,往树冠上看去,不停地朝上面爬去,树干晃动,落下树叶来,有风吹过,越往高的地方,树干晃动越大。两棵树差不多,都有八九个人那么高,楚青山用余光看到樊茗已接近树顶了,他不由得加快了速度,手掌被树皮磨破了来不及去管,死死地抱住树干,十个指头一齐使力,用力拽着身子往上爬。
一阵大风忽地吹来,今日好似风一直在和他作对似的,一根本就摇摇欲坠的树枝断裂,掉落下来,他来不及躲闪,只好双眼一闭,将头埋在树上,死死地抱住树干,树枝落下,自他的后背滑落下去,当他再睁开眼时,樊茗已到了树顶。楚青山感到眼睛眩晕,眼睛和嘴巴还有舌头,都发干,干得不得了。
两人从树上下来,樊茗说,既然楚青山输了,那么楚青山就要遵守规矩,不要再向他询问关于山外面的事,也不准再自己行动,去找通往山外的路了。楚青山说,还有一局没有比,樊茗说,楚青山已经输了两局了,就算最后一局赢了,也没什么用的。楚青山没有说话,而是朝着樊茗的脸上,挥动了一拳。
樊茗感到脸庞一阵疼痛,脸皮擦破了,流出血来,他也不在说话,而是走过去,也给了楚青山一拳,鼻血立刻从他的两个鼻孔里流了出来。两人互相揽住胳膊,开始摔跤,夜逐渐黑得深沉了,星星出来了,月光照在土地上。两个影子相互纠缠着,轮番将对方摔倒,尘土飞扬在黑夜里,大地寂静无声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两人累了,于是都躺在地上,望着夜空,黑暗里看不见他们身上有多少伤。樊茗说,山外面,山外面还是山,那天他登上土坡,看到的是一片群山啊。他问楚青山有没有想过,他们所处的这座山,不过是群山之中的一小座,要找到真正的通往山外面的路,可能还要翻越像这样的山不知道有多少座。当他再土坡上看到这一幕后,他便决定将其遗忘,谁也不告诉。
他不想让楚青山知道,他所追求的,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,那样的话,他的日子就没有盼头了,人一旦没有了盼头,就会想着寻死,人一旦想死了,就会很容易死掉啊。樊茗朝天空大喊着,没有回声,但在楚青山的耳边,那回声却几乎要把他的耳朵震碎,他静默着,许久说,他不会轻易死的。
樊茗枕着一只手。
“今晚的星星不亮啊。”
楚青山将两手放在肚子上。
“亮,还是亮的。”
“不亮。”
“亮的。”
“不亮。”
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