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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6章 深渊

漆黑的夜,冰冷的风,一滴雨从乌云遮盖的天空中落下,砸在地上,迸溅。夜本就是黑的,乌云只会让黑的更黑,闷的更闷,躁动的更加躁动。天地仿佛被一只大手握在其中,逐渐捏紧,只差一个时点,便全线崩塌,混乱起来。

长风灌过八里街,一个脚步出现了。陆田夫低着头,将脸埋在围脖里,从街道拐入到大杂院口,他正要一只脚踏进大杂院的时候,头顶管道的水滴落了下来,砸在他的头上,他顿了顿脚步,向四周探望。他感到有些太静了,暴风雨就要来了,天有变象,人也是会有的,可他看到大院里停靠的自行车,还裸露在外面,没有披上防水布,抬头看去,二楼走廊里挂着的衣服也没有人去收拾。

大风刮来,靠在外挂楼梯上的晾衣杆倒落下来,从最高一阶,不断滚落,一层,两层,三层,铁楼梯的响动却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围观,整座院落,好似空了一般,但他看到,有几户的灯还是亮着的。他想,也许是他多疑了。

正当他打算将步子迈出去的时候,密集的细雨落了下来,他看到有几户人家的窗户被吹开了,但却没有人探出头来关上。天空上的细雨好似针一般刺在他敏感的神经上,他忽地双目一瞪,缓缓地倒退几步,紧接着转头,狂奔起来。与此同时,大院里只听得一声枪响,一颗子弹冲着天上飞去,霍天鸿鸣枪示警:“不许动!”十几个人从大院里面蹿了出来,紧追直上,枪响过后,大院外围有几辆车子车门大开,从里面冲下来人,瞄着雨夜中逃跑的那个身影,一齐追去。

雨夜漆黑,陆田夫就在这漆黑中狂奔,雨越来越密,扑在他的脸上,好像一张张蛛网,不断叠加在一起,让他快要喘不过气。八里街很长,但他从未想过这么长,好像望不到尽头一样。他在一个转弯处,入了小巷,出来后拐入了一个城中村。村中的街道泥泞不堪,许多地方都已破败,两旁的墙上都用红色涂料画了圈,里面写着一个拆字,这是旧城区的改造规划地,已拆毁了大半。

追击的人到了这里,迅速地分成三只小队,深入了进去。陆田夫在一番狂奔之后停下了,他实在是跑不动了,他靠在一面墙后面,双手扶住膝盖,大口地喘着粗气,他感到口干舌燥,心脏带动着上下眼皮,以及整个人都在颤动。

这些警察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太多了,如果他没有在入住八里街的时候,就提早看好这条退路,一定会被捉到的。他知道这些警察已经在找他了,他不能耽搁太长时间,他跪在地上,捧起水洼里的雨水,喝了一口,苦涩的泥土沫子让他的脑袋清醒了许多,他逐渐冷静下来。他曾来这里勘探过,但这个地方正在拆,很多提前看好的路已被堵住了,地形也有所变换,有起有伏,这是他未曾料到的,不过他有一点胜算,那就是警察对这里还一无所知,他还是有机会的。

陆田夫短暂的喘息过后,记起了一条通往商业街的路,只要走到那里,他逃走的机会就很大了。他四下望了望,见周围还没人靠近,于是快步往村中央的电线杆走去,他还记得要找到那条路,就要先找到电线杆。他一边走,一边将围脖摘下,塞入衣兜,又将厚重的大衣脱掉,扔在了墙角,顺手抄起一根竖在墙角的钢管,握在手里。他默默地祈祷电线杆平安无恙,更祈祷没有人会发现他。

他的鞋子踏在水洼里,发出轻敲拨浪鼓似的声响,可这细微的响动,大都被雨声遮盖了,只有很近才能听到。他数次压制住想要跑起来的欲望,他知道,黑夜里的月亮之所以总是在人们不经意间落下,是因为它的速度足够慢,即便它是最明亮的那个,也不容易被注意。阴雨天的乌云就算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,可它移动得太快,还是会被发现,这种来自人心的模糊的直觉,是最致命的。

雨变得大了一些,砸在地上哗啦哗啦的,好像是有千万只老鼠,一齐在啃皮鞋。陆田夫并没有为上天降下这样一场无处不在的“噪音”而感到兴奋,雨大了,虽然谁也听不见谁的脚步,只能完全依赖眼睛了,但比起那些警察,他只有两只眼睛,而那些警察却有很多。这对他来说,或许并不能完全算是一件好事。

陆田夫握着钢管,一边走,一边四下张望,余光里忽地出现了一两个匆匆的身影,他急于躲藏到一面墙后,却不料刚靠近墙根就一脚踩空,跌入了黑暗里的一间地下室,雨水仍在落,他侧躺在地上,脸上沾满污泥,巨大的疼痛让他难以起身。他的双眼强睁着,看到旁边还堆砌着一些沾满泥土的地瓜和烂白菜。

他手里还握着那根钢管,他用力地用钢管撑地,想让自己站起来,但却不能够,他知道他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,那些警察很快就会找到这里。他必须要快走,可他的身体却怎么也不听使唤。一次又一次地折腾下,他彻底倒在了地上,连握住钢管的力气都没有了,他不知道他摔到了哪里,但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,手脚的骨头都在疼,像是要断了一样。他咬着牙,想要将这痛忍住,但很快,他的牙齿便松开了,眼睛也逐渐闭上了。雨从他的头顶落下,砸在他的脸上。

陆田夫再次醒来的时候,已坐在了一个逼仄幽暗的房间里,四周没有窗户,更没有风吹进来,他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,是个老人。老人的头发花白且杂乱,发梢垂下来后遮住了眼睛。陆田夫问老人,这里是哪里。老人说,这里是等死的地方。陆田夫有些诧异,看向四周,只在头顶的一个破损的角落里,见到一缕月光射进来,手指粗细,淡淡地打在地上。陆田夫说,这里是监狱。老人说,进了监狱的人不一定死,而这里是等死的地方。陆田夫问,什么叫等死的地方。

老人说,待刑房。陆田夫问,待刑房是什么人住的,他为什么会在这里。老人说,待刑房就是处以死刑的人,排队等候行刑的地方。陆田夫一瞬间惊诧不已,他有些颤抖地看向老人,问他为什么会被处以死刑。老人说,他犯了罪,值得去死的罪。陆田夫问,他的罪名是什么。老人说,是贪生。陆田夫说,贪生也算罪吗,人若不贪生,岂不都要早早地死去,男人还有女人,都会不存在的。

老人说,生不是罪,但贪生就不一样了,贪生的人是可以舍弃一切,背叛一切,只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的。陆田夫说,他绝不是一个贪生的人,他也没有贪生,他不可能被判处这个罪名。老人说,这就要问陆田夫自己了,他到底有没有贪生过。陆田夫低头,沉默下来,两手捂住脑袋,片刻之后,崩溃大喊。

“我没有贪生,我做这一切,都只是想活。这个世界总是拿刀砍我,把我砍得遍体鳞伤,为什么我想反抗,反捅一刀,就是贪生了,就是死罪了,我想不明白,我不明白,我不应该死,我应该活!我应该长命百岁,活到腐烂!”

陆田夫的呐喊被挤在狭小的空间里,这让原本沉闷黑暗的空间,更加狭小了。他跪在地上,欲哭无泪,忽然他抬起头来,自语道:“我想办法活下去,是为了妻女,是为了我的家人,是为了让他们活得更好,这不算是为了我自己,所以不算是贪生,不算是贪生!开门,我要申诉,我不是贪生,我不应该死!”

陆田夫站起身来,用力地锤击黑暗中紧闭的窄门,老人说,这样敲下去是没有用的,他已敲了很多年,没有人会回应,到了这里,只有等死亡的时候,才会出去。陆田夫听闻,并不相信,四处敲击墙面,却无一回应,他精疲力尽地倚靠着墙面,瘫坐在地上。老人说,人死之前,也是可以有幸运发生的,就比如说这里还有他和陆田夫两个人。陆田夫问,是不是前面的人都死了,就剩他们两个了。老人说,不是的,就只有他们两个而已,幸运的是陆田夫死在他之前。

陆田夫问老人,这有什么幸运的,老人也是要死的。老人笑着说,不是这样的,他可以看到陆田夫被带走时的凄惨和绝望,这里是无聊的,那一定是极好的节目。陆田夫问,老人为什么会在这里。老人说,他和陆田夫犯了一样的罪,也是贪生,不过他要在这里关很长时间,只有陆田夫死了,才能轮到他。老人说着,从黑暗的角落里,拿出一把勺子来,递给陆田夫,说,陆田夫实在受不了的时候,可以用勺子结束生命。陆田夫没有接过勺子,只是问,老人在这里多久了。

老人说,很久很久。陆田夫又问,老人是怎么撑过来的。老人说,这里的墙壁很厚,许多声音都传不进来,可枪声却可以。他时常会在枪响时舞蹈,然后在脑中不断重复刚才的那一段声响,把它们连接在一起,仿佛就成了一首音乐,一首唯一的音乐。陆田夫问,既然如此,为什么老人还准备了一把勺子。

老人说,那是给懦夫准备的,比如像陆田夫这样的。陆田夫说,老人为什么认定,他一定会拿起勺子,然后自杀。老人说,陆田夫还没有接过勺子,只要接过了,自然就知道答案了。陆田夫看着勺子,不知怎么的,缓缓地伸出了手,当他将勺子握在手里的时候,他的确明白了一些,他拥有了勺子,也就拥有了选择去死的权利。老人说,要离开这里,有两种方法,一种是等着别人来叫,前去行刑,另一种是自杀,自杀的话就可以洗清贪生的罪名,安静地死去了。

陆田夫看着勺子,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,老人说,要快些了,如果再不自杀,就没有机会了。陆田夫双手握住勺子,缓缓地将勺子把儿对准喉咙,他闭上眼,浑身都在颤抖,门外已传来了开锁的声响,陆田夫忽地睁开双眼,扔掉勺子,扑向老人,将他死死地摁在地上,两只手掐住他的脖子,大喊道:“该死的人是你,如果没有你,那么就没有勺子,杀死我的人不是我自己,是你!”

老人被掐得喘不过气,就在此时,门开了,两个人冲了进来,一电棍将陆田夫放倒,陆田夫倒在地上,双眼模糊,他看到两个人拉起地上的老人来,说道:“陆田夫,该你上路了。”躺在地上的陆田夫有些诧异地看向老人,他这时候才知道,老人也叫陆田夫。老人被架着,往门外去,他回头用一种怨恨的眼神望着陆田夫:“你为什么不死,如果你自杀了,我就不会贪生到老了!”老人的头发被门外的风撩起来,他看到那张脸,跟他的一模一样,只是多了些风霜。

陆田夫眼睁睁看着老人被带走,门又关上,他感觉身体麻麻的,动弹不得,缓缓地闭上了眼,片刻之后,他听到一声枪响,枪声清脆无比。

陆田夫忽地圆睁双目,一头冷汗,他此时发现,他仍在那个地下室里。他抬头看去,黑夜依旧是黑夜,有风有雨。他拿起一旁的钢管,强撑着站起来,试图从掉下来的地方往上爬,可太滑了,根本上不去。他只好一瘸一拐地在地下室里寻找出路,他看到地下室前面有一扇门,但门是紧闭的,上面已生锈了。

他一步步地靠近那扇门,早早地便伸出手来,准备开门,他不知道为什么,他现在对这扇门充满着渴望——他渴望逃离。他还未到门处,门却忽地开了,一束强光打了进来,刺目无比,他听到黑暗里有一个声音大声道。

“陆田夫,放下武器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