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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 蜕皮

C那是一场很大的火,浓烟行走在火焰之上,飘摇奔向天空,人们很少见到这样仅次于天的庞然大物,于是只剩惊呼。谁都知道,这火是扑不灭的,它太猛了,也太大了,好似一只翻滚的巨蟒,发现的时候已是迟了的,人们只有躲。

天昏地暗的时候,雷还没有断,一个接连一个,从看不见的地方来,到看不见的地方去,闪烁一下,便是一生,可这一生却十分响亮,也十分可怕。被雷击中的树木燃烧了,倒塌了,发黑了,好似生死早有定数一般,有些树该死,有些却不该。人们纷纷从家里走出来,来到高坡上,去到接近天的地方站着。

有人说,不能长得太高啊,会被雷劈中的。也有人说,必须要站得高啊,否则会被大火吞没的。在自然施展它的威力之时,人类仿佛才刚刚意识到他们的渺小。逃亡——无能为力时,唯一能做的事。人们纷纷注视着这场盛大的火焰,就好像注视着一个孕妇生产一样,虽然知道怎么回事,但却充满了好奇,非要亲眼见识一番才可以。人们跪下来祈祷,希望风不要将火焰吹向他们的房子。

他们会祈祷自己,却不会祈祷降下一场雨来。

人总是喜欢把还未兑现的承诺当做已有的财富看待,把内心祈祷的一切当做将要发生的事情处置,人是自私的,即便是在做一些子虚乌有的梦的时候。上天在火焰即将要吞噬一座山头的时候,降下了一场没有预兆的雨。天空依旧是黑暗的,雨一来就很大,好像树苗栽到地里刚埋上土,就蹿成参天大树一般。

堪比手指的雨滴砸在地上,连续而密集,把僵硬的地面湿润,把湿润的地面砸出坑来。后来据说,有人躲过了这场大火,但却被大雨震聋了。

雨就这样一直下,直到山火都灭了,河水都溢了出来,脚下的土地都变得“吃人”,脚一踩上去,身子就往下陷,方才停下。没有人关心有没有人死去,人们只是互相庆祝着,大火过去了,他们还活着,还能说话。这时候有经验丰富的猎人,大叫了一声,会有被烧死的野味啊,这大火一定端了不少东西的老窝,大有可捡啊。猎人刚说完,人们关心起野味的生死来,于是如被野狼追着的土狗一般,吐着舌头,疯狂地往烧得乌黑的山坡上奔去了,仿佛已忘记了刚才的火焰。

当人们互相争抢着,用手去扒拉滚烫的坑洞的时候,才发现树坑底下有一个活物,将上面的扒拉开后,又在下面发现了一个,这是两个人啊。

樊茗似乎听到了一些什么,但又似乎没听到,他感到痛,好像蜕皮一样,全身的皮肉都要剥落下来。他感觉他好像只剩一个头了,别的都没有。

他这样想着,声音渐渐地全都消失了。

风吹,云散。

他再次听到声音的时候,是几天后的一个清晨。他睁开双目,发现声音是从屋外传来的,他想要坐起来,于是就坐了起来,他想要从炕上下去,于是就下去了,只不过脚一落地,就仿佛没有了骨头似的,一下子跪在了地上。

跪下之后,他的臂膀前冲,又止不住地趴在了地上。他伸出手来,扶着炕沿,想要站起身来,却感到背部一阵剧痛。他发现,他想要站起来却不能够,想要将手臂放下了,却也不能够了。他于是不得不保持着这样的一个姿势,他看到他的身上绑着一层层的布带,叠得很厚,像是生了一层老茧一样。他不喜欢,于是用另一只手去扯,可只是轻轻地扯了一下,胸口便传来像是火烧一样的痛。

他想要张开嗓子叫人,却发现嗓子眼儿里发不出声来,好像吞了一大口沙子在嘴里一样,一说话拉得嗓子疼。他刚才没打开嗓子的时候,尚不觉得口渴,现在却忽然觉得口渴了,渴得不得了。他四下放目,想要寻一些水来喝。

他没在屋子里看到水,于是想到了屋外的水缸。他用力地想要将手从炕沿上抽下来,试了几次不行,干脆将身子压向一旁,倒在了地上,手臂也落了下来。他曾听人说过,人大病初愈后,会像初生的婴儿般,什么都要学,什么都要重新来,甚至有的人得了一场风寒,连走路都不会了。他想,他现在或许就处于这个时候,但他不明白,这躯体明明是他自己的,为什么现在他却掌握不了。

他看到了不远处的门,只要到了那里,也许就能出去了吧。他知道现在或许并不是一个站起来的好时候,于是他翻滚着,不断向着门靠近。

当他的臂膀触碰到门的时候,发出了砰的一声,然而他却毫无感觉。他用力地撞开门,滚了出去,滚到了院子里。院子里的地是沙土地,滚一次嘴里要吃好多沙土。他每滚一次,都要憋着一口气,滚滚停停的,终是到了水缸边。

他看到水缸旁边有一个马扎,于是先抱住马扎,让身子抬起来一点,而后再往上伸手,十根手指自下而上地扣住了水缸的边缘。他把膝盖往上挪,跪在了马扎上。现在只要忍着痛,把背挺起来,就可以喝到水了。他这样想着,也这样做了,一阵撕裂袭来,在疼得要晕过去的时候,他将胳膊搭在了水缸边缘。

阳光从天空的裂隙间洒下,公平而不偏颇地普照万物。樊茗看到有一只喜鹊正站在他的对面,水缸的另一侧边缘上低着头喝水。喜鹊喝几口水,便要抬起头来叫,那叫声不是很嘹亮,甚至还有些沙哑,他一听到这种声音,耳畔便不觉响起了另一种声音,那是一种带着温度的,吞噬一切的声音——火焰之声。

他恨不得把头整个地探进水里,好让耳朵再也听不见这种可怕的声响,就在他将头颅贴近水面的时候,他怔住了,也看到了——他的脸。

他看到他的脸上缠着一层厚厚的,不规则的布,那些布里面隐约透出血色来。他不禁用手去触摸,而脸却难以透过布感到手指。他将身子前倾,靠在缸上,腾出两只手来,绕着头颅上下摸索,寻找布带的结。他寻来寻去也没寻到,于是干脆找到一个缠得比较薄的地方,塞进一根手指去,用力将布带拉开一个口子,而后将缠在脸上的布带逐一扯下。布带纷纷落下,上面带着一块块沾血的皮,他有些诧异,有些惊骇,他曾见过蝉蜕皮,他想也许他的脸也正是在蜕皮吧。

当最后一节布带落下的时候,他在水缸里看到的,是一张奇异的他从未见过的脸,那张脸上充满着凹凸不平的血色,就像是一座山在他脸上交叠开来一样,有坑有谷,有尖有峰,山上铺盖着的草皮也没有了,而是能直接地看到赤裸裸的大地。他的脖子不禁一哆嗦,不自觉地用手去触摸,这次他的手触碰到了脸,脸也感觉到了手,可脸感觉到的是如刀割一般的疼,手感觉到的是一阵陌生。

他难以相信,也不敢相信,这张脸是生在他头颅上的,他就是这张脸的主人,他又开始摸索了,两只手在下巴,在耳根子后面,在发根下面,不停地四处抠挖,他想,这一定是大火给他带来的一张烧伤的面皮,下面才是他真正的脸。只要把这张无用的,丑陋的面皮揭掉就好了,一定能揭掉的,一定能的。

他找了很久,直到胳膊酸了,抬不起来了,也没能找到那所谓的缝隙,他感到身子很重,向后倒去,一下子摔在了地上。他恍惚中看到那只喜鹊飞了起来,掠过他的头顶,用嘴巴叼起他的衣领,他也随之飞了起来,穿越在高空。

喜鹊将他扔在一湾湖水里,湖并不大,也不深,他坐在湖水里,只有上半身露在外面,他发现四周是一片林子,林子里全都是各种各样的鸟。这些鸟儿将他围了起来,打量着他。一只乌鸦叫了一声,所有的鸟随即散了开来,它们飞来飞去,捡拾各种各样,大小不一的树枝回来,堆砌在岸边,将湖围了起来。

樊茗问,它们要做什么。他这时候发现,他能张口说话了。乌鸦说,它们要烧死樊茗。樊茗问,他为什么要死。乌鸦说,人纵下大火,那些浓烟让它们不少同伴都呛死了。樊茗说,那不是人,是天。乌鸦说,可鸟儿在救火的时候,人却丝毫没有动,它们很多的同伴都在救火的时候染了火,没能飞回来便死去了。他们去向人求助,然而人却丝毫不关心自己的同伴,只是远远地看着。他们甚至还在互相讨论着,这场火有多么的绚烂,浓烟有多么的雄壮,难得一见。

樊茗问,他要如何死去。乌鸦说,它们要把这湖围上一圈干柴,然后点燃,让柴火把湖水加热,把樊茗活活热死。樊茗说,这需要很多的柴火。乌鸦说,它们就算用尽一生,也要复仇。樊茗说,他为什么一定要死。乌鸦说,不论樊茗如何,只要是人,它们一个也不会放过,除非樊茗能证明他不是个人。

樊茗说,他有两条腿,和鸟是一样的。乌鸦说,可樊茗不会飞,也没有羽毛。樊茗说,他是有的,他的腋下就有羽毛,只不过没有乌鸦那么丰富。乌鸦于是让一只麻雀把樊茗叼了起来,将他放到了高高的树杈上,然后说,如果樊茗跳下去能飞起来,那就是它们的同伴,就不用死。樊茗说,他的翅膀太小了,飞不起来的。乌鸦说,那他们就不是同伴。樊茗说,就算如此,他也不是人。

乌鸦说,人有四肢,樊茗也有,如何不算。樊茗说,他有四肢,但人用两条腿走路,他现在却用爬的。乌鸦说,它听说人是有智慧的,是会骗人的。如果樊茗能证明他从不骗人,那么他就不是人。樊茗说,他要如何证明。乌鸦说,湖中有一块灵石,只要樊茗能把石头捞上来,就证明他从不说谎,不是个人。

麻雀把樊茗丢到了湖水里,湖水温热,樊茗一头扎下去,在水里寻找,他找了一番,没有找到,于是浮上水面来问乌鸦,石头什么样子。

乌鸦说,石头很大,是很好找的。樊茗问,很大是多大。乌鸦说,至少有樊茗那么大。樊茗于是又潜下去找,可仍是一无所获,水底有很多石头,但却都是很细小的石头,甚至是手掌那么大的都没有,他翻遍了湖底,也没能找到人那么大的石头。他又浮上水面,对乌鸦说,水底是没有那块石头的。乌鸦说,樊茗在骗人,所有的鸟都知道,灵石就在水底,樊茗一定是看见了,却不肯说。

樊茗于是又潜下去,四处寻找,可仍是没有发现,他对乌鸦说,真的没有,乌鸦不信的话,可以自己下去看。乌鸦说,鸟是不能下水的,否则就飞不起来了。樊茗说,那乌鸦怎么知道灵石就在湖底。乌鸦说,它知道不需要告诉樊茗。樊茗说,乌鸦根本不知道湖底有什么,它撒了谎,它是个骗子,它是人。

樊茗话音刚落,一群鸟儿为了上去,将乌鸦啄成了白骨。一只喜鹊对樊茗说,即便乌鸦是被处死了,可依旧不能证明樊茗不是人,樊茗需要拿出一个理由来,否则它们仍旧会烧死樊茗。樊茗在水里眼睁睁看着鸟儿们又行动起来,它们把柴火垒得很高,一只鸟将露水放在额头上,而后一面冲着太阳,一面冲着柴火。阳光穿过露水,点燃了柴火,火焰燃烧起来,那种木头被烧得噼里啪啦的可怕声响又出现了。樊茗忍不住想要把头潜入水里,却发现不知为何已动弹不得。

樊茗感到头痛欲裂,感到水不断变热,好像要将他给烤熟了一样。他只得抱住头颅大喊,知道了,他什么都知道了。喜鹊飞过来,对樊茗说,知道了就要快说,否则火是不会停的。樊茗说,他的脸,证据就是他的脸,人的脸是整齐的,干净的,就算有麻子有痣,也不会像他这样的。樊茗说着,把脸抬了起来。喜鹊看了后大惊,大叫了一声,吓死了,落入了水中。火焰依旧没有停,鸟儿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,樊茗只感觉越来越热,他的双眼已被热气熏得睁不开了。

他不得以,闭上了双眼。

他再次睁开眼,还是在院子里。

水缸上的喜鹊从他眼前掠过。

他知道。

他的脸是他的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