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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9章 业火

樊茗从清晨开始便在磨一把斧子了。

他蹲在河边,将斧子摁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,一次又一次地来回打磨着,他将冰凉的河水洒向斧子的时候,斧子能清澈地倒映出他的脸颊。

河水流淌,有些发暗,他抬起头来看了看,天色阴暗,空气中透露着阴沉的气息,黑色的云团将这片天空都遮盖住,没有放走一丝阳光。

他盯着天空中央,仿佛在隔着云层与太阳对视,他想,也许今日再合适不过了,没有阳光,人们的眼睛便瞎了一半,如果在这不明不清的天地间,点燃一把火焰的话,那么这把火一定是伟大的,璀璨的,能让观者永记一生的。

他想着,又低下了头。

斧子在石头上磨着。

今天是山羊宴的日子。

一只精挑细选的山羊被架了起来,放在火堆上,浓烟从学校里升起,飘飞到空中。山羊要足足烤够一天,直到夜里宴会开始,才能享用。这只羊是一头老羊,山里人叫它“不知去”,不知去之所以叫不知去,是因为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,到哪里去。人们总是能看到它,可却总也捉不到,它的胡须很长,两只角也盘旋起来,打了转,不知道已多少岁了,最早见到它的人说,它有百余岁了。

最初见到不知去的是个孩子,那时候山里闹了灾,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就是不下雨,旱得要命,连喝的水也少有了,人很少说话,也很少走路,没有力气,嘴唇都是裂的,那孩子一家都死光了,就剩它一个了,于是叫丁独儿。

丁独儿第一次看到不知去的时候,正是他父母死去的时候。那时候丁独儿饿得走不动路,躺在平房上晒太阳,他听到底下有两个声音在说话,男人说,要不吃了他吧。女人说,这是孩子,不能吃的。男人说,已有很多人这样吃了。女人说,可以先吃腿上的肉。男人说,已瘸得走不动路了。女人说,胳膊上的也能吃。男人说,已见骨头了。女人说,舌头也是可以吃的,很嫩,像是牛脊肉。

男人说,舌头再短他就说不出话来了。女人说,如果今天吃了的话,明天怎么办。男人说,明天再想明天的事,今天不吃就要死了。女人说,那把他叫下来罢。男人于是叫丁独儿从平房上下来。丁独儿听到男人叫他,他本想朝下看去,可没有那么多力气,只得转过头去侧着脸,这时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,有一只山羊正在跳跃,他不禁双眼瞪大,一下子有了力气,坐了起来,大叫道有山羊,他看到一只山羊。男人和女人也朝着丁独儿的方向看去,却并未看到什么。

男人问丁独儿,山羊在哪里。丁独儿说,山羊跑上山了。男人说,丁独儿这是饿晕了,眼睛已模糊了,他正好找到一些合适的树叶,丁独儿下来吃。丁独儿说,他真的看到一只山羊。男人说,就算真的有山羊,他们也没有力气去捉的。丁独儿说,他已没有力气下去。男人说,他可以跳下来,不需要什么力气。

丁独儿于是从平房上跳了下来,摔在地上,男人走过去,从兜里掏出一把铁剪子来,要冲着丁独儿的心口往下扎。丁独儿大叫,问男人要干什么。男人说,已没有吃的了,只得先吃丁独儿了。丁独儿说,他们不是一般的关系啊。

男人说,若不是这般关系,也吃不到丁独儿。就当丁独儿以为他要死去的时候,女人从后面举起烧火的棍子来,一下子敲在男人的头上。本就没有多少力气的男人倒下了,女人跟丁独儿说,快跑吧,去追那只山羊,能追到的话,便能活。丁独儿于是出了门,一直顺着山羊的方向追过去,他抬头看着天上太阳,感觉眩目不已,这太阳太烈了,让他身子除了不少的汗,他本就没喝多少水,这样一来,他的舌头和手脚几乎都要僵住了,就在这时,他看到了草丛中的山羊。

山羊站在那里不动了,仿佛在等着他一样,他看到山羊那圆润而肥美的屁股,舌头下不禁挤出几滴口水来,他快步冲过去,可实在是没有了力气,在摸到山羊屁股的刹那,晕了过去。他再次醒来的时候,是夜晚了,他发现山羊还没走,仍在他身边,用舌头舔着他的手臂。他这才恍然发现,他是被山羊舔醒的。

他一下子拽住了山羊的一条腿,不想让山羊跑掉,然后在地上摸出一块石头来,准备将山羊砸死,可他犹豫了,山羊救了他,他怎么能吃山羊呢。正当他犹豫的时候,山羊向他递来一个可怜的目光,并发出了哀嚎,不停地挪动着前蹄。他这才发现,山羊的前蹄被一只捕兽夹给夹住了。他叹了口气,看着面前的山羊,如果他用石头砸死山羊,他便能活,如果他帮了山羊,山羊挣脱束缚跑了,他定然会死,他这次醒来说不定就是要死的征兆,他只有一个选择的机会了。

他抬头看了看夜空,又低头看了看山羊,将石头塞进了捕兽夹里,把山羊受伤的腿拿了出来。山羊跺着脚,叫唤起来,它朝旁边走,走几步就回头看看丁独儿,走几步就回头看看,好像是要丁独儿跟着它走一样。可丁独儿已没有了这样的力气,他咬住丁独儿的衣角,将他拽着走,走了一段距离便停了下来,他示意丁独儿望草丛里,丁独儿发现,这里有个人,再一摸,发现早已断了气。

他在这人身上搜索,搜出一葫芦水来,他迫不及待地喝了,感觉有了些许力气,又搜出一把刀子,还有钩子,以及一些捕兽夹。他明白过来,男人是个猎人,刚才的捕兽夹就是男人放的,他放完了捕兽夹正在等待猎物上钩,可猎物还没有来,他便饿死在这里了。丁独儿发现了男人,他由此活了下来。这是丁独儿与不知去的第一次相遇,这之后不知去像它的名字一样,不知道哪里去了。

丁独儿再次见到不知去,是在多年后的一个冬天,那个冬天十分的冷,人往脚上裹两层羊毛还有三四层牛皮仍觉着麻木。丁独儿此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,还有一个女人,但他此时却愁闷不已。大雪将路盖得特别厚,甚至很深的沟也填平了,山里的屋子大都压垮了,不断有人冻死。丁独儿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住在牛棚里,唯一能够取暖的便是一张破洞的牛皮,棉被只要拿出来,不过一夜就会变得湿漉漉的,上面还会结冰,没有太阳也晒不干,牛皮至少不那么湿。

家里的房子已经烧完了,必须上山砍柴了,如果不去的话,那么没有柴火烧,必定要冻死的。女人说,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,雪厚的地方有一人多高,都不知道脚下是什么地方,会死在哪里。丁独儿说,他必须要去,不能让女人和孩子饿死。他背上篓子,拿上一把斧子就出发了。他往山坡上去,寻找合适的树木,可好采伐的地段的树木,都已让人们争先恐后地伐完了,只有那些更高处的,无人涉足的地方才有合适的树木。他于是不得不往高处攀登,往无人区闯去。

丁独儿不知道走了多久,看到了一片合适的林子,他停下脚步来,拿出斧子来采伐,他把树枝砍成一条条的,用绳子扎起来,背在背上。

他只顾着砍树,等砍好了才发现,今日的雪大得不得了,来时的路已被淹没了,完全看不见了,只有白茫茫的一片,好似一片洁白的河水。丁独儿愣住了,他尝试着迈出一步,可再想迈出第二步,已没了方向。他记得这里还有一些较矮的小树,可现在已然看不见了,他不敢想象,如果走错一步,他会在什么地方,如果遭遇陷落,最可怕的不是摔伤,而是随之掉落下来的雪,会将人掩埋。

丁独儿于是抱着柴火,蹲在地上,他的身子逐渐冷得发抖了,他这时候想起了还在家里的女人和孩子,于是决定冒险往回走。他站起身来,小心翼翼地迈着每一步,可走了没多远,便一下陷入了雪坑里,一条腿拿不出来了。他看向周围,想要找到一个可以依赖的东西,借着爬出来,可四下什么都没有,很快,他的腿麻木了,甚至有些冻僵了,他于是拿出斧子,想要把这腿给砍掉。

就在他要落斧的时候,他在一片白茫茫中,看到了一只山羊,他以为自己眼花了,可仔细又看了看,这才发现,确实是有一只山羊。那山羊在雪地之间跳跃,身姿灵巧,哪怕是踩到雪坑也能飞快地躲过去,奔走山间,如履平地。

山羊跃过他的时候,他看到了山羊腿上的伤痕,他于是记了起来,这就是不知去,他大喊着,想让山羊回头,带他走出这片地方,可不知去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丁独儿不禁嘲笑自己,一只山羊怎么能听得懂人话呢。他在快要昏过去的时候,看到了女人,孩子,还有山羊。他本以为他会那样死去,可他没有想到的是,他再次醒来的时候,那山羊竟睡在他的身旁。他有些诧异,他看到山羊将毛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,山羊的体温融化了冰雪,他的腿能拿出来了。

丁独儿就这样与不知去见了第二面,等到第三面的时候,丁独儿已经很老了,不知去也是。丁独儿的女人在一场大水中死去了,两个孩子也被水流冲走了,不知去向。他孤身一人,再次见到不知去是在山羊宴上,他一眼就认出了不知去,见到它被架在火堆上,丁独儿激动不已,扔下拐杖,冲上前去,要把它抱下来,然而他刚刚靠近,一群人就把他拦住了。他手脚不便,一下子被推倒在地。

丁独儿看着眼前的人,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。清高人说,丁独儿是个自私的人,如果他不自私,就应该知道,这样做是对的。丁独儿说,不知去是一只通人性的山羊,而且是他的救命恩人,不可以烧死的。清高人说,这一点山里人都知道,所以才要吃它。丁独儿说,他不明白清高人什么意思,不知去已老了,肉定然是很少的,不够大家分,而且肉是很柴的,也不好吃,为何还要吃。

清高人说,丁独儿的事大家都知道,不知去很通人性,山里的羊有很多,但懂得救人的却很少,这不是一只羊,而是一只守护神。丁独儿说,那就更不能吃了。清高人说,这恰恰是错的,不知去活着,只能保佑丁独儿一个人,而死了的话,升到天上去,能保佑所有的人,这是一种奉献精神,而丁独儿却没有。

丁独儿说,他不管什么奉献,他只想要他的羊。清高人说,不,如果人人都像丁独儿这样的话,那么太阳也是个人的,日月也是个人的,甚至连吹过来的风,天上下的雨,都是个人的,人的贪婪会腐蚀一切的,只有人人都像他清高人一样,日子才能越来越好。丁独儿气得大叫,可他刚叫了一声,就躺在了地上,他看着不知去被烈火灼烧着,又看到天色暗得不得了。他说,这是一个连日月都会颠倒的地方啊,说完他就死了。清高人说,把丁独儿拿去烧火,让他奉献一下。

天越来越暗,山羊宴的火越来越旺。火光在摇曳,就连神看到了,也难以分辨,这是混沌中初始的第一点光,还是天地归于混沌的最后一点光。

樊茗蹲在麦地旁的河边,他的斧子已磨好了。

狂风袭来,晚熟的麦子随风摇曳。

这时候从麦田里走来六个人,是六个女人。

野水看到了樊茗,于是率先问道。

“楚青山在哪里?”

樊茗没有说话,只是冲着六个女人走了过去。

野水有些不耐烦,后面的几个女人也七嘴八舌起来:“不是你说,楚青山已回来了,让我们在这里等他吗?他人在哪里,怎么只有你?”

天色黑得可怕,风似刀子一般。

樊茗从背后摸出了他的斧子。

第一颗人头落下的时候,剩下的五个女人还没有反应过来,仍痴痴地站着,直到风把血吹到她们脸上的时候,她们才觉得害怕,于是尖叫。

第二颗人头落下的时候,第一具尸体刚倒下。

第三颗人头落下的时候,剩下的人已浑身软了。

樊茗的斧子很冷漠,像他此时的心一般,他举起斧子,像是收割麦子一样,将人头收割在地上,那赤红的血像是清澈的泉水,让他醒目。

野水跪在地上,两只眼珠发直。

她浑身颤抖着,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边淌下,像是她的头颅已不属于她了一样,她看到斧头高高举起,在空中散发出一道月牙般的寒光。她没有撕破嗓子大叫,她连怎么发声都已忘记了,她只记得她要死,像是神要她死一样。

无法避免。

斧头落在她眼前。

停了。

樊茗掠过了她,她的灵魂却留在那里了。

过了不久,天地比黑夜还要黑夜了,天与地之间界限模糊了,不见了,只留下一个混沌的世界,而在这世界中,人们见到了一把熊熊大火。

这场盛大的火焰让人们惊叹,人们无心再沉浸于山羊宴,他们狂奔着,想要扑灭那火,可到了面前才知道,全都是徒劳,连空气都是灼热的。

这火焰在风的驱使下,窜了起来,是人们从未见过,也想象不到的高度,麦田彻底地燃烧起来,人们只是稍微靠近,便觉得肤如针刺一般。

在这茫茫烈火之中。

人们看到一个人。

樊茗站在烈火中央。

眼神似火。

凝视着这座大山。

火焰将他吞没。

照亮了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