科学研究,总是枯燥的。
在确定了调整方向后,燧人堆项目组的各理论小组就开始了验证和计算。
给出新方案,验证失败,推倒重来,拿出新方案,数据有出入,推倒重来……如此循环往复。
2025年10月,经过不知多少次的失败,项目组各项决议和方案都在燧人堆上进行验证,但优化后的数据,依旧还是无法让自持率破1。
他们没有气馁,继续埋头研究。
希望就在眼前,光明已经初显。谁都知道,这是黎明到来前的黑暗,因此都在咬牙坚持着。
2025年12月底,楚默所提出的‘动态反馈磁场’算法,经过量子中心,程雨微小组的协助,再尝试了数千次验证后,终于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方案。
而后这个方案经过陈怀楚的调整,发现得以有效的优化燧人堆目前所面临的湍流问题,大幅度提升湍流控制问题。
没多长时间,宁平和李松两人也带领师弟师妹们在氦灰积累问题上进行调整,设计出了新的偏滤器方案部分思路,只是进行到这一步后,他们就陷入到了桎梏。
没办法,只得求助陈怀楚。
陈怀楚也立刻就组织相关研究人员开始对其进行技术攻关,经过一个月的日夜交替,偏滤器方案在数百次的反复调整和研讨论证后,终于确定了下来。
而到了这个地步,在陈怀楚和孙院士等人的研究下,决定在年底除夕夜前夕,再次启动燧人堆进行实验。
这次,他们要毕其功于一役,彻底打破1的桎梏,一举突破,争取给全国人民送上一份新春大礼。
这并不是妄想,而是他们已经做到了自己当前所能做到的一切,并且自认为所有的技术都尽善尽美,只要方向没有出错,绝对能将自持率提升上来。
所有人都对此有着信心。
只是,就在所有人为此而努力,期待着除夕前夜能够一举功成的时候,却忽然传来一个噩耗——刘建为院士病危了!
……
徽省第一人民医院,重症监护室。
当陈怀楚驱车赶到这里的时候,就看到刘院士的一位弟子站在医院门口等待着,陈怀楚立刻迎了上去。
“陈教授!”这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,满脸沧桑,一看到陈怀楚,立刻就双眸红了起来。
“刘院士在哪个病房?”陈怀楚问道。
“六楼27号床!”
陈怀楚立刻朝着医院里走去,同时忍不住问道:“到底怎么回事,刘院士虽然年纪大了,但身体一直很好,几个月前还跟着我们一块参与了燧人堆的首次开机实验,怎么就突然病危了!”
这话一出,对方再也忍不住,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:“刘教授其实早就已经病危过了!”
“什么?!”陈怀楚愣了一下,看了他一眼。
“一年前,刘院士突然有感不适,直接昏厥过去,到了医院后检查出已经是癌症晚期,这期间也多次住院,光是病危通知书都下了三次……只是,只是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让你们担心,所以隐瞒了下来,平时也都强忍着身体的疼痛,可坚持到现在,刘院士他再也坚持不住了!”对方惨声说道。
陈怀楚听着,脸色顿时一变。
一年前,那不正是刘院士主动要求卸任燧人堆总师的时候吗?!
明白了,陈怀楚一瞬间就全部明白了过来。
难怪刘建为院士为何突然要卸任燧人堆项目组总师,难怪他这段时间经常会时不时的没了消息,难怪每次看到他,都是一副行动不便的样子,原来他一直都被癌症的痛苦所折磨着。
癌症晚期,一般只有三到六个月的存活期,这期间还要经历大量的折磨,一般人早就不成样子了,可刘院士,为了不让他们担心,为了不耽误大家的进度,竟是全部瞒了下来,一个人默默忍受着。
他每次过来的时候,都是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,可又有谁知道,在那具消瘦的身体之下,早已是千疮百孔。
陈怀楚深吸了一口气,他什么话都没说。
电梯默默上升,陈怀楚强忍着泪水,静静等待着。
叮!电梯打开,六楼终于到了,陈怀楚一瞬也无法等待,电梯门还没彻底打开,便迈步走了出去。
刚到病床门口,他下意识就想要推门进去,可事到临头,却有些退缩——他实在不愿,也不敢看到刘教授如今的模样。
可一想到这可能是刘教授的最后一面,他还是一咬牙,推门进去了。
刚踏入病房,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躺在病床上的刘建为。
他身形枯槁,面容苍老且消瘦,几乎难以辨认出原本的模样。其脸上毫无血色,仿若一张苍白的纸,双眸紧紧闭合着,眉心处或许是因疼痛所致,紧紧皱起,形成了一道深深的纹路。
此刻的他,只能依靠着呼吸机来维持生命,那有节奏的“呼呼”声,仿佛是他在这世间留存的微弱气息。
陈怀楚这一路强忍的泪水,在这一刻再也绷不住,当场流下眼泪。
“刘教授……”
陈怀楚走上前,握住刘建为的手,轻声呼唤着。
他望着此刻的刘建为教授,记忆涌动,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刘教授时的画面。
那是十年前,他接受等离子所的面试,刘教授作为主面试官,当初的刘教授意气风发,身材圆润,脸上带着和蔼慈祥的笑容,给陈怀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后来,他加入到等离子所,成为其中的研究员后,也进入到刘建为教授的理论小组里。十年来,他跟随着刘教授学习,两人虽不是师徒,但刘教授一心为公竭尽全力的培养他。
可以说,没有刘教授的帮助,他不可能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。而没有刘教授,燧人堆也不可能会走到今天。
可就是这样一位大公无私,可亲可敬的科学家,却在岁月的更迭下,逐渐走到了岁月的尽头。
岁月如刀斩天骄。
陈怀楚第一次是如此深刻的见到,时间,是多么的残酷。
就在陈怀楚感怀之时,此时其他一些在庐州的科学家们,也都闻讯而来,他们纷纷聚集在这间小小的病房内,呼唤着刘建为教授的名字。
“呼呼……”
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,刘建为教授手指轻轻颤抖,呼吸也逐渐沉重了起来。片刻后,他睫毛微微颤抖,而后睁开了眼眸。
光是这一个举动,仿佛就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,刘教授躺在原地呼吸了片刻,眼珠这才得以转动。
浑浊的眼球扫视了全场,这才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:“你们都来了啊……老头子我倒是让你们看笑话了。”
“老刘!”孙院士一直在燧人堆待着,因此得到消息来的很快,只比陈怀楚晚了一会。
此刻他上前,抓住刘建为的另外一只手,安慰道:“你好好养病,一定要好好养病,燧人堆还等着你去见证呢!”
“不行了,我不行了……”刘建为笑了笑,而后深吸了几口气,恢复了一些力气,这才继续说道:“太累了,我要坚持不住了。”
“老刘,任务还没有完成呢,你怎么就能轻言放弃,难道你要当逃兵吗!”孙院士情绪激动:“你一定要养好身体,我不允许你就这样走,更不允许你当逃兵!”
说到这里,他忽然说不下去,带着哭腔道:“老刘,你就坚持住好不好,为了我,也多坚持几年!我求求你了!”
“你终于舍得求我了?”刘建为笑呵呵的说道。
“只要你好起来,就算是我跪下给你磕一个都行!”孙院士说道。
“这可是你说的。”刘建为说道。
“老爷们说话,一口唾沫一个钉!”孙院士斩钉截铁道。
刘建为似乎很高兴,脸色都变得红润了许多,但片刻后,他还是叹息一声:“算了,我实在坚持不住了。”
“老刘,咱们斗了一辈子,谁都不服谁,临了你倒是愿意屈服了,我也算心满意足了,感觉这辈子也值当了。至于其他的,就交给你了。”
孙院士听了,还想说些什么,但刘建为却反握住他的手,打断了他的话,而后继续道:“我没多长时间了,这辈子只剩下一个心愿——可控核聚变,一定要搞下去,一定要搞出来!”
随后,他又看着陈怀楚,笑道:“怀楚……”
“我在,刘教授……”陈怀楚紧握着刘建为的手。
“你是我最看好的年轻人,可控核聚变,注定要在你们这一代人手中摘下,我看不到那轮太阳了,但希望,你能代替我看看,那到底是怎样绚丽的景象,拜托你了!”
陈怀楚强撑着泪水道:“刘教授,你要好好养病,会好起来的,都会好起来的,我们燧人堆破1的时候,还要你去参观呢!”
“能答应我吗?”刘建为忽然抓住陈怀楚的手,脸上带着哀求的神色。
陈怀楚再也说不下去了,他看着刘建为的眼神,浑浊,黯淡,带着一丝丝的哀求。
陈怀楚那些宽慰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,他只能点了点头。
见状,刘建为似乎终于放下了心里一块大石头,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起来,而脸上更是涌现出一股不正常的嫣红。
见此一幕,所有人都心情更加悲痛。
他们都知道,这是回光返照了。
“哭什么……”
刘建为笑着说道。
随后,他躺在床上,眼神露出缅怀。
“我年少时求学,山路难走,经常要冒着风雨上学。下雨时,腿上能沾十斤泥,下雪时能没过膝盖骨,后来考上了中学,又上了高中和大学,一步步从山村走到城市。”
“我第一次接触可控核聚变是在上大学,听老师说,那是物理专业最为璀璨的明珠,能够人为造出一颗太阳……太阳,人居然妄想造出太阳,我觉得他们太狂妄了,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,可不知怎地,居然也想着加入进去。”
“这一加入啊,就是六十多年。”
“从最为黑暗的时刻,面临着永远的五十年魔咒,亲眼见证一代人倒在永夜之中,那时我也害怕啊,害怕自己和他们一样,害怕自己看不到曙光,想过要放弃,可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,就这样在害怕和不甘心中,一晃眼那么多年过去了,回过头再看,也算是坚持下来了。”
“说起来我也算幸运,很多人都没看到曙光,我看到了,也迎来了光明,虽然有些可惜没能亲眼看到,但这辈子……也算值了。”
呢喃到这里,刘建为忽然流下了眼泪,他扭头看了看屋子内的所有人,最终将目光先后落在陈怀楚和孙院士的身上,各自抓住他们的一只手,嘴唇颤抖着。
良久后。
他留下一句话。
“接下来的路,就交给你们来走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