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 最平常的幸福（上）

    第二天的太阳依然很晚才升起——或许比昨天更晚。

    虽然疲惫不堪，埃德却睡得很不安稳。他脑子里塞了太多的东西，在梦境中盘旋成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，醒来时已不复记忆，唯有深陷其中无法逃脱的焦躁与彷徨，仍沉沉地堵在胸口。

    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透进来时他悄悄爬了起来，离开家中，踏上荒草丛生的街道。深秋的天空明净而深邃，没有一丝云影，太阳却像昨天一样，热烈得仿佛这是它能够爬上天空的最后一天。寂无人声的城市看起来比昨晚还要缺乏生机，让他觉得自己不像是走在城市里，倒像走在寸草不生的荒漠。

    然而地面上还残留着昨晚留下的血迹——他们当然不可能毫无伤亡。

    他原本是想透口气，心情却因此更加低落。他已经尽了力……可他什么忙也没有帮上，如果他像娜里亚一样用实实在在的战斗解决问题，也许至少能多救下几个人？

    他知道他不该这么想。即使面对同一场战斗，总有人站在不同的位置，他的努力也并非毫无结果……可从昨晚一直持续而来的沮丧却像一层灰雾般将他包围在其中，隐隐约约，又难以驱散。

    他拖着脚步往前走，在莱西街口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，勾起一些似乎已非常遥远的回忆。他循着味道转进一条小巷，居然看到一家还开着的小店。

    他的确来过这里……是几年前他跟着泰丝满城转来转去，寻找失踪的精灵的时候。泰丝在这里停下来，请他吃了一个“平民的幸福之光之一，吉恩家的美味烤饼”。

    烤饼味道不错，据说是来自西南联邦的风味美食，加入了某种特殊的香料，美味又廉价，但本身当然并没有那么长的名字。小店的招牌上只随随便便地画了一个圈，长得又矮又壮的老板手脚麻利，却总是一脸阴郁，仿佛所有人都欠他一个铜币，但如果你在他的破铁桶里多扔了一个铜币……或少扔了一个，他都会立刻停下来，一眨不眨地瞪着你，手中烧得发红的长铁夹似乎下一刻就会敲到你的手上。

    那时这里的生意极好，刚出炉的烤饼眨眼间就会被一抢而空，但现在，当埃德站在店前，藤筐里手掌大的烤饼已经堆成了堆，似乎瘦了那么一点点也秃了那么一点点的老板，却依旧面无表情地不停将压扁的面团推进烤炉之中。

    埃德包起了几块饼，在腰包里掏来掏去，却只掏出一枚金币——他已经很久不需要自己掏钱买什么东西，塞在腰包里的几块金币只是习惯性地作为某种象征留在里面，却已经是他能够掏出的价值最小的东西。

    一枚金币足够买下这里所有的烤饼都有剩。埃德犹豫了一下，做贼一样飞快地把它扔进那个看起来更破了的大铁桶，而那个一直理都没理他的老板的视线，立刻就刷一下扫了过来，依然像从前一样充满了让人后背发冷的威胁。

    埃德缩了缩脖子。他其实也可以把整筐烤饼都弄回去……

    街角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。他才刚刚回头，就有人兴高采烈地挥手：“早上好啊！小……辛格尔大人。”

    这并不是他昨晚遇到的那一队士兵——巴尔克的手下里一定流传着他某个不太适合被他听到的外号。

    埃德压下他不合时宜的好奇心，向那个一路跑过来的年轻人露出长者般慈祥的微笑：“你们刚刚换班吗？……我请你们吃早餐吧！”

    年轻人看一眼铁桶里孤零零的金币，又看一眼黑着脸的老板，嘴角咧得更开：“好啊！”

    十几个人一人抱上一堆，藤筐也就空了。

    “我会让下一班的人也过来拿的！不给钱！”年轻人拍着胸口做出保证，老板才收回视线，继续他一成不变，又流畅无比的工作。

    “城里还有多少店像这样一直开着？”

    和士兵们一起走上另一条街道时，埃德忍不住问道。

    帕特里克，那个圆脸的年轻人举着手指数给他听：“布洛家的肉肠，吉恩家的烤饼，老威尔的铁匠铺，就这三家。布洛家的老头儿从前是个冒险者，他还有好多朋友留在城里呢，他家的肉肠现在也还得靠抢……老威尔已经没有亲人，也无处可去，照他说，他开着店，至少他死了总会有人发现。至于吉恩，他就是脾气古怪，固执得不行，他的老婆和儿女都走了他也不肯走。不过不管怎样，他们像从前一样开着门，总能让留下的人安心那么一点点，所以巴尔克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他们的生意和原料……可是老威尔连铁锤都抡不起来啦！我们只好把剑送过去让他磨一磨……”

    埃德只问了一两个问题，年轻人就叽哩哇啦一直说到他们分手还意犹未尽，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，埃德几乎不忍心告别。

    走到家门前时他还在想着吉恩，还没有伸手门就开了。娜里亚挽着黑发站在门口，看看他，又看看他抱在胸前的纸包。

    “……早！”埃德笑得灿烂，“我去买了早餐。”

    娜里亚的神情渐渐变得有点意味深长。

    “呃，你做的早餐当然是最美味的，可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……我该先告诉你一声，或者给你留张纸条……”埃德啰啰嗦嗦，越来越心虚。

    女孩儿接过烤饼，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，埃德只好默默跟上，心中惴惴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，烤饼在盘子里堆出漂亮的形状，还配上了美味的鹰嘴豆酱。当埃德在女孩儿的沉默中开始没话找话，娜里亚伸出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。

    她刚洗了手，手指有点微微的凉，却有热意从那一点弥漫开来。

    “如果你不想说话，那就不用说。”她说，“如果你不想笑，那就不要笑。埃德……我在这里是为了与你分担一切——我愿意与你分担一切，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。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担心，可我不希望你在我面前，也得这样强颜欢笑，假装自己一切都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