莱勒木本来就没打算真的像萝珊那样,长久待在一个地方,他不喜欢那样的生活,愿意来村委会帮忙,大部分是出于责任感。
他几乎不敢去看葛云雀,心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,原以为说出来后变得轻松,可还是没有丝毫改变。
不该是这样的,这不是他想要的。
葛云雀花了快十几秒钟的时间,才反应过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,直到锅内的水滚了,快要漫出来,莱勒木眼疾手快地关了燃气。
“哦,是有其他打算吗?”鱼肉煮得有些过头,她用勺子盛了出来,起初是觉得有些震惊,但回过神来,又觉得倒在情理之中。她本就没认为莱勒木会长久留下来。
莱勒木道:“之前投递过简历的一个乐团答应让我去参加面试了,所以想等年后就过去一趟,村委会的工作就没办法继续下去。”
说起来他还是十分愧疚的,作为无业游民的他,能够被袁松书记认可,并且愿意让他一个毫无基础的人过来工作,就已经很不错了。他却只来工作了短短数月,就打算离开。
他觉得对不起袁松书记,更对不起手把手教他如何办公流程的葛云雀。
“没事的,工作变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,不要太自责了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。”葛云雀担心他多想,连忙道:“别想太多,到时候先跟袁松书记说一声,让他心里有个数。”
她有些不太放心,“乐团那边面试有多大概率,是你之前认识的朋友内推的吗?”
追寻理想的路上也缺不了面包,不能只顾着月亮。
莱勒木颦眉,就连他自个儿也说不准到底有多大的概率,他只能竭尽所有,去为自己拼一次未来。
见他不说话,葛云雀顿时了然。
如果是她的话,可能会先请个假,去面试之后,确定结果才正式离职。
既然心中有热血,葛云雀也就没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给他泼凉水,笑着祝贺他,祝愿他能够顺利面试上。
“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上海听你谈冬不拉。”
葛云雀在脑海中幻想了一下,如果一切顺利的话,他应该可以在最大的音乐厅中,弹奏着冬不拉,是他们哈萨克族传统的曲子。
“我会好好努力的。”莱勒木说,他的目光坚毅,即便前方有再多的艰难险阻,他也不会惧怕。
葛云雀端起饮料,道:“我相信你!”
回去之后,听说刘槿花得了重感冒,断断续续一周多都没好全,时不时咳嗽,与她一同落水的叶德力只有些流鼻涕,多喝了几碗姜汤暖身子,就没什么病症了。
库兰带着刘槿花在卫生院打了几天吊针,冬天寒冷,她每次出门前还专门灌了两个热水袋,一个让孩子抱在怀里,另一个用来垫在输液线底下加温,免得药液太冰了。
店铺里的生意都交给了巴尔塔,他一个人起得更早了,累得每天晚上睡觉的呼噜声都响彻云霄。
撑了没几天后,小学组织学生们期末考试,考完试就能放假,叶德力带着刘槿花去学校,他走在前头,穿得厚实,像个小熊。
“森勒,走快些,马上要到考试时间了。”路上的积雪都被清理过,雪融化过后,地面都是黑乎乎的,叶德力催促道。
刘槿花的重感冒还没好,她脑子昏昏沉沉,眼皮重得像被人上了锁,钥匙还没留下,她只能艰难地挣开一点,勉强走路。
听见叶德力的声音,她不冷不热道:“我不叫森勒,你喊错名字了。”
“森勒不是名字,是我们民族的语言,就是妹妹的意思。”叶德力有些不好意思,初次见到刘槿花的时候,他不是很喜欢这个多出来的妹妹,但现在他觉得刘槿花虽然脾气不是很好,可她非常讲义气。
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有勇气跳到水下去救人,她是个非常勇敢的女孩。
叶德力伸出手,想牵住她,“等放假了,我们可以回草原一起玩,到时候你就可以看到恩珠了,她的脸特别柔软。还有一只小羊,不对,它应该长大了。”
原本想要拒绝他的牵手,但刘槿花浑身乏力,实在是没有多少力气,她索性让叶德力背着自己去学校。
“我没力气走路了。”
“作为哥哥,你应该不会拒绝我吧。”
她把“哥哥”两个字咬得很重,不知道是乐意,还是不乐意。
但叶德力是欣喜的,他有使不出的力气,直接把两人的书包挂在脖子上,然后让半蹲下来让刘槿花上去,随后稳当地背着她。
少年的脊背不算宽厚,走了一段路就热得很,出了汗,从帽子底下冒出白色的热气。
刘槿花扯了下嘴角,有些嫌弃,却莫名地用衣袖帮他把汗水擦干,等到她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后,难以置信,趴在叶德力的背上,心情复杂。
她有亲生的哥哥,快放假了,他应该也快回来了。
只是今年,他们恐怕就见不到父母。
这个家,也已经破碎了。
叶德力还是第一次知道刘槿花所在的班级,他想直接把人送到教室门口,但走了这么远,没多少力气了。
刘槿花难得没有折腾他,自己上楼,“你回教室吧,待会儿就要考试了。”
她的班级在三楼,和他的教室不在同一个楼层。
“那我走了,你小心点,有什么事情就让老师给妈打电话,千万别不好意思。”叶德力挥手,赶紧往自己的教室跑去。
刘槿花眼睛有些发热,她有些头晕,不知道是来的路上吹了冷风,还是喝了感冒药的缘故。
早上出门的时候,本来巴尔塔要送他们,但临时有老主顾打电话说要送一百个包子过去,要的比较急,两夫妻就来不及送孩子,只能让他们自己去上学。
身边不断有学生经过,脚步都匆匆,看样子已经快敲铃了。
刘槿花怕来不及,扶着栏杆赶紧往楼上走,刚转过一个楼梯,到二楼的时候,就见到同班的学生下来。
她只看了一眼,就避开视线。
没想到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到她身边,扶着她胳膊就往楼上走。
“是周老师喊我们来接你的,她在过道上看到你和你哥哥了,但是她要发卷子,就让我们来了。”穿着玫红色羽绒服的小姑娘说道,她还梳了一个特别复杂的发型,看样子是大早就起来梳的。
见刘槿花盯着自己看,晓雨笑着摸头发,“我妈给梳的,好看吧。”
她刚说出口,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,刘槿花的亲妈可是被带走了,班上的同学一说这个,刘槿花就发火。
“好看。”
没想到刘槿花一点儿没生气,反而夸赞了几句。
晓雨特别高兴,简直比自己考试满分还要喜悦,她觉得刘槿花的性格有些古怪,可模样长得好看。
小孩子都喜欢跟生得好看的人玩,她也不例外。
虽然以前都在一个班上读书,可晓雨并不跟刘槿花关系好,她这回高兴了,拉着刘槿花边走边说话,身边的另外一个小姑娘也时不时说上几句。
“等考完试后,你回家让你妈也给你扎头发,像这样先用橡皮筋扎一半,再从中钻过去……”晓雨说得很仔细,她是在认真分享自己的头发怎么梳的。
刘槿花笑了下,她想起了库兰平时的装束,似乎没有见过这个养母有梳头的爱好,都是随便梳理好,再戴上漂亮的头巾。
她的亲生母亲倒是个会打扮的人,但冯丽没有那个耐心,会愿意花费好几个小时,就为了给自己女儿梳一个独特的头发。
有这个时间,她宁愿躺在被窝里多睡一会儿。
或许是班主任周老师把库兰要收养刘槿花的事情,和班上同学说了一遍,同学们都对她新换了个妈妈的事情特别好奇。
刘槿花一到教室门口,就感受到了数十道目光,有探究,有好奇,也有嫌弃,她都保持着一颗平常心,走了进去。
周老师挨个发卷子,学生们答题。
刘槿花头有些沉,状态没有平时好,好在卷子上的题对于她而言不算难,没有多费时间,唰唰答题。
直到再一次抬起头,考试时间已经快要结束,好在刘槿花也顺利写完所有的答案,她的作文内容写得特别长。
库兰在去送早餐之前,特意给周老师打电话说过刘槿花重感冒还没好的事情,作为老师,她担心刘槿花的身体,幸好没有出什么意外。
让学生们答完题后,将卷子正面朝上,等周老师从第一名挨个收卷子,直到所有卷子全部收完,才准学生们收拾东西。
“你妈妈早上打电话说,让你考试等你哥哥一起回家,别先走了,在校门口等他。”在收到刘槿花的卷子的时候,周老师说道。库兰打电话来的时候,她还觉得格外惊喜,没想到会在这个学生小学毕业之前,还能够有机会和她家长交流一番。
于此同时,又觉得奇怪,冯丽和丈夫老刘出事的事情,几乎传遍了整个阿勒屯,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?
后来在库兰的解释中,周老师才知道,一个好心的哈萨克家庭,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,决定收养这个可怜的汉族小姑娘。
刘槿花在亲生父母出事后不久,就主动找到她说想参加政府组织的“爱心妈妈”的事情,给周老师留下了深刻印象,她回家后,为着这事思考了很长时间。
越想,越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愧。
一个才八九岁的小女孩,长期生活在两个赌徒家中,父母给予她的爱意少得可怜,她只不过是想要一份关爱,又有什么错呢?
是作为成年人,以及班主任的她,思想过于狭隘了,她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,看似高尚,实则充斥着满满的傲慢,觉得刘槿花不体谅亲生父母。
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,就捂着脸痛哭了很长时间,这些事情,她和最亲近的丈夫说了,可丈夫并不理解,觉得只是一个孩子而已,错了也就错了。“你是教师,怎么能跟学生道歉,威严何在,以后又该怎么管班上的那些孩子。”
丈夫说完这句话以后,就翻了个身,继续睡觉。
留下痛哭的周老师。
从接手这个班级开始,她和班上的绝大多数同学的家长都通过电话,甚至有些家长都熟悉了,但刘槿花是个例外,她几乎不怎么和冯丽交流。
作为家长,冯丽不关心孩子来学校后做了些什么,也不跟班上的各科老师交流孩子的学习成绩,更不关心孩子的身心健康。似乎只要将刘槿花丢到学校里,一切事情就该由学校负责。
这种家长让周老师格外头疼。
周老师整理好卷子,底下的同学们基本上都收拾好东西了,课桌里都快空了,个个都想赶紧回家。
但讲台上的老师示意大家稍安勿躁,“同学们,今天老师耽误大家一点儿时间,有件事想要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。”
周老师的语气严肃,往常只有大家的考试成绩特别不理想的时候,才会出现。
于是乎,班上的同学们都安静下来,不知道她要讲些什么事情。
“前段时间,周老师因为一件事误会了刘槿花同学,一直以来都没有机会跟她道歉,现在快放假了,当着众同学的面前,老师想跟槿花说一声‘对不起,希望你能够原谅我’。”
同学们哗然,周老师竟然会和刘槿花道歉!纷纷将视线望向了刘槿花。
座位上的刘槿花如坐针毡,她从来没有想过,一向严肃的周老师会向她道歉,更没有想到会是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前。
她知道周老师是为了上次“爱心妈妈”的事情,后来她去找了村上的妇女主任,成功参加了“爱心妈妈”的活动,但那次活动以后,她觉得并不快乐,这种短暂的快乐,不是她想要的生活。
她觉得就好像是在跟人演一场戏,浑身都不自在。
也是那次活动,让她知道,“爱心妈妈”项目会和学校里沟通,寻找合适的孩子,所以当时周老师拒绝她,是因为私心里不愿意让她参加。
刘槿花倒是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,毕竟她已经顺利参加“爱心妈妈”的活动,虽然不是通过学校,但目的是达到了。
没想到会让周老师困扰这么长时间,她纠结了一会儿,还是站起来,为周老师的这份善意做出回应。
“周老师,我原谅你了。”
这是一个好老师,刘槿花心想。她读了好几年书,也看过不少课外书,从未见过、听过像周老师这样会和学生道歉的老师。